傻娘(三)

母亲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奶奶就牵着她在村里溜达。奶奶见了村里的那些小媳妇们都打招呼。

“中啊,俺婶这肚子也大了,秀英奶奶,恁可真享福了。”爱玲嫂子依着一截土坯墙一边织毛衣一边跟奶奶说话。

“享福了。”奶奶的脸上乐开了花。

母亲仍是呵呵的乐着。

“是啊,秀英奶奶,啥时候生啊。”翠平嫂子走过来,拍了拍鞋上的雪。对奶奶说。

“呵呵。”奶奶也顾不上说话了,看着母亲就是一直的乐着。

“傻子,傻子。”

“哦,傻子,傻子。”

“哦,傻子,呵呵呵呵”一群三岁的小孩一边打雪仗一边笑话母亲。

“去,回家让恁妈打你。”奶奶拉着母亲就往回走,她也不生气,仍是笑着。

“军锋,小周,上村口玩去。“翠平嫂子轰走了那群孩子。

我很小的时候穿过两双草鞋,父亲说那是母亲怀孕的时候编的。我问父亲怎么编,父亲说当时母亲用手指着木头比划着让他用锯片锯出鞋底样子。父亲锯出了一家四口人的鞋底,足有五公分厚,我问怎么那么厚,父亲说草鞋是冬天穿踩雪地的,布鞋能踩雪吗?

父亲说母亲还让父亲给肚子中的我多距一副。然后母亲找到牛毛樱子(一种稻草,很长的穗,编在一起很结实,而且没有缝隙,是编草鞋用的材料。)找来锥子在木头鞋底上转圈钻了50个小眼,然后把樱子塞进去连成条,再然后就是一点一点的像渔网似的按照脚的形状来边草鞋。编好之后,脚底放一些麦秸秆,穿上很暖和。

母亲很熟练,三天就编好了五双草鞋。

父亲说,村里别人家也有编草鞋的,但是都没有母亲编的好,她编的草鞋穿在脚上很舒服,而且走雪地既不怕雪湿了鞋,也不怕像布鞋一样走在雪地里鞋底粘起厚厚的雪。

1959年夏天,大饥荒开始了,庄稼地里一点收成都没有。

奶奶靠着两个缸里的苞谷面维持大家的生计。这个时候母亲是最需要营养的。奶奶就用仅剩下的一点白面掺着苞谷面和成稀饭煮给母亲吃。

奶奶说等我出生后,就把牛杀了,给母亲和我吃。

有一天夜里,新房叔来敲门。父亲穿衣起来,打开门,把新房迎进屋。

“谁啊?”奶奶在东屋问。

“婶……”新房叔走进奶奶房间,哭着“扑通”一下跪在奶奶的床边,“婶,俺爹走了……”

“咋回事?”奶奶赶紧坐起来,“新房啊,你起来。”奶奶就赶紧穿衣服。

父亲在新房叔后面,就把他扶了起来:“新房,俺二大爷咋了?”

“青山哥,俺爹,俺爹他喝药了。”

“啊……”奶奶和父亲一下愣住了。这时就听见有人哭,父亲回头一看,不知母亲什么时候也起来走了过来。

这是父亲和奶奶第一次看到母亲有别的表情。

“春花,不哭啊。”奶奶走过扶着母亲,转身对新房说,“孩啊,别难受。”奶奶的泪已经流了下来。

“春花,你搁家,看家,我跟娘去看看。”父亲把母亲搀到西屋。

母亲第一次摇头。

“听话,啊,那场面你看了不合适。”

母亲又使劲摇了摇头。

“娘,春花要跟着去。”父亲边说就边往堂屋走。

“春花,不合适,你还大肚子呢。”

母亲摇了摇头,紧紧的拽着父亲的胳膊。奶奶说:“中,那就去吧,一会你别进屋。”

母亲呵呵的笑了。

父亲拿起那件军大衣给母亲穿上。跟奶奶和新房叔走出院子。

一行四人刚走到二爷家大门口,在院墙外就听见堂屋内的哭声。母亲紧紧抓住父亲的胳膊,父亲摸着她的手轻轻拍了拍,她就那样对父亲笑着。

院子里地面上铺着一张很大的塑料布,正中间搭建着一顶灵棚,用竹竿编好四条腿和棚上的支架,然后用黑布整体幔下来。灵棚中间是一张八仙桌,上面摆着二爷的供品,那年月没有吃的,就从后山上摘了些野菜和一些能吃的草摆在碗里。八仙桌后面有两个纸人,老辈说这是到下面伺候二爷的。

纸人背对着堂屋门口。

奶奶和父亲绕过灵棚走到堂屋门口,灵芝姑(二爷的女儿)和秋叶婶(新房叔的媳妇)搂着二蛋(我的哥哥,新房叔的儿子。)跪在二爷的棺材前烧纸,二爷的遗像就放在棺材的前面。

“爹啊,恁咋就走了啊。”灵芝姑一边哭一边往老盆里塞着烧纸。

“哥啊,恁咋走了,咋回事啊?妮。”奶奶扑通就跪在二爷的遗像前哭了起来。

“婶啊,俺爹是喝药走的啊。”

“哥啊,恁咋那想不开啊,撇下孩子孙子咋办啊。”奶奶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婶啊,家里没吃滴,俺爹不想拖累俺们啊。”

“哥啊,恁咋那想不开啊……”

“呜呜呜……”几个女人就那样撕心裂肺的哭着。

父亲拉着母亲跪下,给二爷磕头。父亲拉母亲跪的时候,她呵呵的笑着往后躲,父亲说:“春花,给二大爷磕个头吧。”

父亲拉着她跪下,她看着父亲磕头,她也学着磕头。磕完头,新房叔把父亲和母亲扶起来,父亲坐在一边和新房叔说话,母亲就紧挨着父亲坐下。

邻居们基本都到齐了,忙着整理灵棚,收拾灶屋和院子。

父亲卷了个烟卷递给新房叔:“新房,俺二大爷咋回事啊。”

“哎……,白提了,我跟秋叶上后山摘草去了,哪知道这事啊。”

“那咋能喝药啊。”

“谁知道老头咋想不开啊,前几天还说棺材时间长了,没有柴禾就劈了烧锅。”

“喝的啥药啊?”

“能有啥,敌敌畏。二蛋上后山找我去了,说他也喝药了。俺两口子就赶紧跑,到家就中了,恁二大爷都咽气了,脚底下有个“敌敌畏”空瓶子。新房叔使劲吸了一口烟,“也怪了,这老头从哪把这药翻出来了,我都藏地窖里了。”

“中了,你也白难受了。二大爷走了,恁还有一家人得活啊。”

“你说,恁二大爷,这不是更难受吗!”新房叔难受的摇了摇头,“婶啊,白哭咧,再哭他不也听不见了吗?你再哭出来个病咋弄啊,起来吧。”走过把奶奶搀起来。

母亲扶着父亲的胳膊,脸上没有了表情,但是有泪水从脸上流下来,父亲给她擦了泪水。

父亲心里也难受,二爷说喝药就喝药了,就是为了给家里省口吃食。这往后就得新房叔管这个家了。

奶奶就留在了二爷家里帮忙扯孝布,缝孝帽,晚上就给二爷守灵,父亲带着母亲回家休息。

父亲说,二爷出殡的时候已经很不错了,至少他还有口棺材板,那几年饿死的,病死的都没有棺材板,家里人弄张凉席一裹,找几个人在自家地里挖个坑就算埋了。有的压根就没有家人了,也没有人收拾,后来父亲听说还有人吃人的事。

出殡的那天,父亲戴着孝帽扎着孝布从里屋出来,拿出一块孝布蒙在母亲的头上,跟着十一点多,挖墓的十多人回来了,吃了几口菜和一些麸子饼,然后就戴上孝帽把二爷的棺材从堂屋里抬出来。捆在两根很粗的椽木上,然后用绳捆好,搭起撬棒就抬在肩上就准备走。

抬重的是八个人,都是村里结过婚的汉子,一头四个,还有八个是替换,轮换着抬。村里凡是比二爷辈小的女人都蒙上孝布,比二爷辈分小的男人都戴上孝帽,直系亲属就戴上孝帽然后扎上孝布。

“嗙……”新房叔摔碎了二爷的老盆,然后抱着二爷的遗像领着大家伙往墓地走去。

“起重……”喊重的人喊了一句,抬我二爷的那些汉子抬起腰,手搭肩跟着新房叔走。

母亲跟在父亲身边,一路听着上亲人的哭泣声,她也在哭,但是哭着哭着就笑了,然后继续哭。

目录

上一章 下一章

3 thoughts on “傻娘(三)

  1. Pingback: Thought focus

Leave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