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娘(九)

下半年,我去插队,临走的时候,母亲像送我上学一样,给我收拾好东西,送到村口。

   “爹,恁跟俺娘回去吧。”我冲父亲摆了摆手。

母亲哭了,擦了把眼泪,脸上顿时花了,然后又冲我呵呵乐。

父亲来信告诉我说,母亲那是第二次听到我说“娘”。十六年了,第二次,她太高兴了。高兴了好几天,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多,我不在的日子里,父亲和娘挣了很多工分,母亲的意思是为了我,值得!

后来,一直到过年,父亲半月就给我来一封信,在信中把母亲夸奖的很好,还说母亲在社里得了好几朵大红花。还说每次写信的时候,母亲就在旁边看着,笑着,有时候嘴里喊着:“青山,强……”

我和二妮是在插队时候认识的,我们几个男的住在东头张大爷家里,二妮和几个女孩子住在隔壁李婶的家里。早上出门的时候我们经常碰面。

二妮是城里人,喜欢听农村的故事,这次来插队说是什么特意体验生活。但平时不爱说话,好几个喜欢他的男孩也不敢去找她,就背地里捣鼓让我去约她。

后来,二妮来约我,说对我有好感,平时见我干活积极,又能吃苦,东家长西家短的我也能帮忙,热心肠。是社会主义好的接班人。我说我上学时候,我老师说我不是好的接班人,她问为啥,我就讲了糖饼那件事。

接连几天二妮都没有搭理我,干活的时候也不跟我说话,回来躲着我走,跟我一队的男孩子都说,得,当初让你帮我们,结果二妮喜欢了你,现在又不理你了吧,城里人,咱攀不起的。

我也没有再去找二妮,我想着是那个原因,再加上干活累,每次见面也不搭腔。那一段时间就跟陌生人一样。

听说别的村的男孩子有约她的,都被拒绝了。她说,还年轻,不想被父母骂。

快过年的时候,第二天就要回家了,我正在屋里收拾东西。

二妮突然找到我:“我可以进来吗?”

我看了看屋里,又看了看她:“可以。”然后继续收拾。

   “明天,我能去你家一趟吗?”

我当时就愣住了:“为啥?”

   “我去看看阿姨。”

   “看谁?”我没有搞明白。

   “你母亲。”

   “你看她弄啥,一个农村妇女。”

   “你怎么这样说你母亲!”二妮扭脸走了。

我被整懵了,过年不回家去我家看我母亲做什么?估计是顺路吧,摇摇头接着收拾。

第二天,天刚亮,我们几个男的就起来,往家走,搭便车到家也得傍晚了。

这时候二妮跑了过来,怀里抱着一个书包:“志强,你骑我的洋车子呗,我怕摔倒!”

几个男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有几个起哄的说:“小姐要志强搭便车,我等如何是好啊。哦,志强。”

还有的用胳膊捅了捅我:“长路漫漫,苦无寂寥,奈何,奈何啊……”

我和二妮的脸唰的一下就红了,我说:“中,走吧。”

路上我问二妮:“你不是会骑车子吗?咋还让我骑啊?”

   “我想让你送我回家。”

   “为啥?”

   “你给我送回家,你再骑车子自己回家啊,快。”

   “哦,中吧。谢谢啊。”

二妮侧坐在后面,一手抱着书包,一手拉着我的衣服边。走了一会,二妮突然说:“志强。”

“嗯?”

   “你给我讲讲你以前的事呗。”

   “听哪段啊?”

   “从你记事说吧。”

   “好吧,我啊,生下来的时候虚的很,又赶上贱年,俺娘都没有奶水喂我,俺奶天天用菜汤喂我,那时候啊,我瘦的跟猴一样……”

我讲了一路,后来听到后面有盈盈的哭泣声。我就刹住车子。

   “二妮,你咋了?”

“那你母亲咋离开家的?”

   “听俺爹说,当时家里没有吃的,俺娘为了让我多喝口汤搁外面吃观音土,回来不吃饭,俺奶说,村干部的儿媳妇都饿死咧,怕俺娘也饿死了,就撵走了。”

二妮又哭了,骂我混蛋,我问:“你骂我干嘛啊?”

   “你母亲多好啊,从小对你那么好,你呢,咋对你母亲的,还说你不是混蛋?”

   “她是俺娘,是个傻子。不过现在好点了,我能喊出来娘了。”我扶着二妮坐上车子,继续往前骑。

   “志强,你多享福啊。”二妮哽咽着说。

   “咋讲?”

“我从小没有母亲,父亲说,我母亲是大出血,生了我就死了。从小到大,我一直想有个母亲,喊一声妈,哪怕她是个傻子。”二妮哭泣声就更大了。

   “你别哭,二妮,咱不说这事了。”

“你别打岔,我跟你说,你母亲是好人,她是傻,但是她心里一点都不傻,要不也不会从小到大那样对你,你就是个混蛋。”

   “你知道那次我为啥后来都不理你吗?”二妮擦了擦泪水。

   “为啥?他们都说你是城里人,看不上农村的。”

   “我告诉你,王志强,我要有个傻母亲能为了我吃块糖饼,冒着大雪走20多公里还是热乎的,我真的会感动死的。”

   “为这事啊?”

   “还有啊,一来一回80公里给你往学校送吃的穿的,为啥啊,那是因为你是她儿子,她是你母亲。”

   “嗯?”

   “你以为呢?你母亲多好啊,还懂得救人,最起码你母亲赢得了别人的尊重,却赢不来你的尊重,她很想听你叫他一声娘。”

我傻了,我没想到二妮说了这么多,当我从二妮的话中分析完的时候,我才明白,我的娘是这么伟大。这么多年,娘一直是默默的为我付出着,原来,只为儿子有朝一日能亲口叫他一声娘,可是我又觉得很别扭。

路过王家村村口的时候,二妮说:“你回家吧,我自己骑。”

   “你自己中吗?”

   “可以的,本来我想去看看你母亲,可是我给你说了一路,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算了,你回家吧,我自己骑回家。”

我在村口送走了二妮,我没有想到二妮原来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女孩。

我走到院门口,娘正在晾咸菜,看见我,在围裙上擦擦手,慌忙就上来抱我,我没有动,让母亲抱。

我仔细瞅了瞅母亲,当时的母亲已经有白发了。

母亲看着我笑:“强,强。”

我简单的回答:“嗯,我回来了,俺爹哩?”

   “青山,青山。”母亲朝院里喊,声音很大。

   “志强回来了。”父亲出来就冲我笑,“进屋吧,外面冷。”

母亲扶着我进堂屋,又给我倒一杯开水。

1976年的春节,我们一家三口在一起过的,母亲用工分给我换了点肉,然后做了好几个肉菜。

这个年底我第一次对母亲笑。她特别感动,抱着父亲“嗷嗷”的哭,我把毛巾递给母亲,她接过毛巾又看看了我,然后又抱着父亲哭。

1976年十月,“四人帮”被粉碎,十年动乱彻底过去了,这次过年二妮跟去年一样,让我骑车送她回家,路过我家的时候,她让直接进了村。

还没有到家,就听见运来喊着:“青山爷,志强把恁儿媳妇领回来了。”

我脸红了,二妮也脸红了,后来她告诉我,就那次被运来一喊,我的脸红的跟猴屁股一样。

父亲和母亲从屋里出来,看到我和二妮进家门,笑呵呵着迎了上去,接过自行车往里走,母亲拉起二妮的胳膊迎进屋里。

二妮后来回忆说,当时第一眼看见母亲的时候,感觉特别亲切,像自己的母亲,我就笑着说,那是啊,要不你怎么进了我家的门呢?

母亲把二妮迎进堂屋,然后去给二妮倒水,二妮说:“谢谢阿姨。”

母亲呵呵的笑着,然后冲父亲伸了伸大拇指:“强,强!”

父亲也笑着,说:“恁俩说吧,我跟恁阿姨做饭去。”

   “不麻烦了,叔叔,您和阿姨也歇歇吧。”

   “看见没,家里就是这破。”我说。

   “我说什么了吗?”二妮假装生气,然后问,“那墙上那些裂缝是发大水冲的?”

   “嗯。等我将来挣钱了,给俺爹盖一间漂漂亮亮的大瓦房。”

   “还有你母亲呢。”

   “对,还有俺娘。”

晚饭的时候,母亲不停的给二妮夹菜,母亲或许知道二妮吃不惯咸菜疙瘩,就让父亲去队里弄了点肉和蔬菜。还杀了家里一只母鸡。

母亲一直笑呵呵的,二妮也不停的给母亲夹菜。

那晚二妮和母亲睡在西屋,我和父亲在东屋,一夜没怎么睡着。

第二天,送二妮走的时候,母亲和父亲一直给送出村口。路上我问二妮:“夜黑你和俺娘说啥咧,咯咯笑。”

   “你猜?”

   “我哪知道啊?”

二妮没说,后来结了婚才告诉我,说那晚母亲搂着她睡的,她第一次体会到有母亲的感觉,母亲一直看着她笑,然后说着,强,强。

二妮说,躺母亲怀里睡觉很暖和,很踏实!

那是二妮第一次见我母亲,也是她最后一次见我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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