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娘(四)

  四

二爷是大饥荒中我们村第一个去世的老人。

新房叔去雪峰家借了一些麸子面,做成饼子,煮的野菜和草汤请大家吃饭。

从坟地出来,村民们去吃答谢饭,父亲搀着奶奶扶着母亲就直接回家了。

  “娘,恁上屋里歇着吧,我去喂牛。”

  母亲不愿意进屋,跟着父亲去喂牛,奶奶刚进堂屋,就听母亲“嗷”的喊了一嗓子,就问:“咋了,春花。”

  父亲赶紧跑回堂屋:“娘,牛没有了。”

  奶奶愣住了,突然奶奶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一边拍大腿一边哭:“哪个挨千刀的,偷俺家的牛啊,恁不得好死啊。”

  母亲这时候就去扶坐在地上的奶奶,奶奶很伤心,母亲很懂事似的,用大衣袖子给奶奶擦了擦泪。奶奶坐凳子上仍是一句一句的骂着。

  “秀英奶奶,咋了?”隔壁的毛妮嫂子都过来问,“哭啥了,俺二爷都埋了,就妥了,呗难受了。”

  “毛妮,不是哩,牛没有咧。”父亲接过毛妮嫂子的话说。

  “咦,这咋弄啊,老天爷啊,这不是要了俺奶的命吗!”毛妮嫂子一脸的惊异。

  “毛妮。”奶奶缓了缓,抬起头问,“这几天你听见动静了没有啊?”

  “没有啊,白哩搁俺二爷家帮忙哩,黑夜回来都睡了。”

  “娘,白哭了。”父亲把毛巾拿来给递给奶奶,“估摸着是夜黑的事,俺二大爷盖棺,俺俩回来都半夜了,又是月黑头。”

  “咦,可不,光就是夜黑,回来的都晚。”

  “挨千刀万刀的小偷啊。”奶奶又哭了起来,拉着母亲的手说,“春花啊,这可咋办啊。”

  母亲拉着奶奶的手对着毛妮嫂子呵呵的傻笑着。

  “秀英奶,白哭咧,丢都丢了,还能咋着啊。老了,老了,白哭出来病了,俺婶子怀着孕哩,恁要病了,叫俺大咋办啊。明个我叫运来拿点麸子过来,恁都吃点。”

  奶奶不哭了。从那天开始,奶奶做饭的时候,全家人的吃食又减少了一半。

  父亲说,那次奶奶伤心过度,落下了病根,走路有点不稳,父亲就给奶奶弄了根拐棍。

  1959年7月15日,我出生了。那个时候村里老噶叔,二英的婆婆都已经饿死了。母亲身体营养跟不上,虚弱。我是早产。

  父亲说,按照家谱我是“志”字辈,我刚出生身体也虚弱,希望我身体好起来,就取名志强。母亲几乎没有奶水喂我,父亲每天就去后山多摘点树叶子,野菜,草,回来,奶奶就多煮点汤让我喝。

母亲虽说有点傻,听不懂话,但是很孝顺,奶奶腿脚不方便,她就去煮汤,每次煮好,把我抱在怀里就去叫奶奶和父亲吃饭。

  母亲偶尔有些空闲的时候,背着我和父亲一起去后山摘树叶,刮树皮,有时候要跑很远的路才能找回点吃的。后山上,别的地方,好多去找吃食的人们。

母亲的手越来越粗糙,已经没有刚到我家时候那样的细滑了,脸上也有了不少纹路,身子骨越来越瘦。她喜欢让我坐在她的腿上,一手搂着我,一手拿着父亲给我用木头做成的手枪在我面前晃悠,嘴里模糊不清的喊:“强,强,强……”

  我每次都会笑:“呵呵呵呵……”

  母亲就会很开心的笑。

  奶奶也越来越瘦。

1960年4月,家里实在是揭不开锅了,后山都已经吃光了,变成了秃山,那些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树皮,树叶早就没有了。

这一年村里又饿死了好多人,包括王周的母亲:天彩嫂子,运来的小儿子,王良军。还有一些人,听说别的村也有饿死的,也有喝药的,我不知道我当时还在怀里是怎么样熬过来的。

  父亲跑了很远,跑到李斯楼乡,在李斯墓后面的大山上弄回来一筐猪肝草,奶奶分成了很多份,然后让母亲煮了给大家吃。

  后来我告诉父亲,猪肝草是药。父亲说,那时候谁知道啊,能吃就中,现在都没有了,李斯墓后面的山也没有了,就连李斯墓都变成一个土包子了。

  我想那李斯墓肯定被盗过,再后来我到县里教书的时候才知道,李斯被送回来的时候就没有头了,墓里除了一些族人放进去的锅碗瓢盆什么的,几乎没有陪葬品。

  4月下旬,接连两天,母亲都不怎么吃饭,每次煮好汤都是给奶奶,父亲和我盛出来三大碗。自己在碗里盛一点,奶奶问母亲:“春花啊,咋咧,是不是生病了?”

  母亲呵呵的笑了。

  “青山,春花咋了?”

  “不咋啊,好好哩。”

  “那她这两天咋不吃饭啊,你看就喝那一小点,管啥事啊?”

  “谁知道啊,猪肝草苦,不愿意吃吧。”

  “谁说哩啊,一天就吃一顿,还能不饿?”

  “娘,没事,估摸着她是真吃不下,我都吃不下去,苦哩很。”

  “哇,哇,哇……”突然我在奶奶的怀里就哭了。

  母亲慌忙就要去接过我。

  “哦,哦,哦。”奶奶一边用腿晃着我,冲母亲摆了摆手,让母亲坐下吃饭。说,“志强不哭哦,恁爹,恁娘,恁奶都搁这哩。”

  “哇,哇,哇……”那么小的我听不懂奶奶在说什么,仍旧是哭。

  “哦,哦,志强不哭啊,俺的大孙子不哭,喝汤。”奶奶用小勺子舀了一口汤放在嘴边吹了吹放在我嘴里。

  或许是我真的饿了,奶奶喂我喝了汤,我马上就不哭了,母亲看着奶奶怀中喝汤的我,笑了,然后拍了拍父亲的胳膊,父亲也跟着呵呵的乐。

  第二天,母亲还是只喝一点点,奶奶抱着我说:“春花啊,是不是病了。咋还是吃恁一小点啊?”

  母亲摇头了,使劲的摇了摇头。奶奶琢磨不清母亲什么意思,就看看父亲,父亲说:“她不饿。”

  母亲马上又笑了起来。

  父亲晚上睡觉打呼噜,母亲睡的很轻,几乎一夜没有睡,第二天早早就起来了,扫扫院子,给奶奶和父亲烧好洗脸水,就出去了。

  “春花,春花,青山,看见春花没有啊?”奶奶抱着我出来问在收拾柴禾的父亲。

  “没有啊,出去弄草去了吧。”

  “你出去找找去,这出去恁早得跑多远啊准备。”

  “中。”

父亲拎着铁锹和竹筐就出去了,奶奶抱着我回屋,一边哄着我一边给我穿棉袄。我的棉袄是百天的时候母亲用自己那件红碎花棉袄改的。其他的都是用父亲旧衣服改的。

  奶奶拄着拐棍,抱着我说:“志强哦,跟奶找恁娘去。”

  奶奶一咯吱我,我就笑,我一笑,奶奶也就乐了:“大孙子真好看。”

  在我们村后山的背面,奶奶远远就看见有个人影在那里蹲着,不知道在干什么。奶奶就走了上去问:“谁啊,弄啥咧。”

  这个人正是母亲,母亲站起来,转过身,看着奶奶和我,呵呵的笑着,嘴里不停的向外掉土。

  奶奶当时就哭了:“我的孩啊,你咋吃这个啊,观音土噎死人。”

  母亲还是呵呵的乐着,擦掉嘴上的土,伸过手来就要抱我。母亲一伸手,我也伸手让母亲抱,母亲抱着我看着奶奶笑着,扭脸就亲我脸一下。

  “孩啊,跟娘回家。”奶奶牵起母亲的胳膊就往回走。

  快晌午的时候,父亲回来了,挎着半筐不知道什么草:“娘,我回来了,春花回来没有啊?”

  “回来咧,搁堂屋抱着志强玩哩。”奶奶在灶屋煮汤呢。

  父亲走进灶屋,把竹筐里的草倒进水缸里,一边用手洗,一边扭头问奶奶:“娘,搁哪找着哩啊?”

  “后山,青山你过来。”奶奶往灶锅地下填了一把柴禾。

  “弄啥?”

  “咱叫春花走吧。”奶奶抹了一把眼泪说。

  “啥?”父亲惊了一下,“咋叫她走啊?”

  “你小声点,白叫她听见了,不好受。”

  “这两年旱的旱,涝的涝。白说粮食种子,连个粮食渣咱都没有啊。”

  “就因为这个就撵春花走?不中。”

  “青山,今个我抱着志强去找她,找着她,正搁后山吃观音土哩。”

  “咦,观音土,噎死人啊。”

  “那你说这几天她咋不吃饭啊,她是心疼咱几个,想叫咱多吃一口。”

  “那这几天她都吃观音土?”

  “谁知道啊,今个看着吃咧,还冲我笑咧,一笑,满嘴掉土渣子。娘心里不带劲啊。”

  “娘,恁白哭咧,明个我找找雪峰去,看还有吃的呗,先借点,以后有了还给他。”

  “借啥,雪峰他孩他妈都饿死了。”奶奶擦了擦眼泪,哭着说:“我还能活几天啊?春花是傻,对咱家不赖啊,她要是饿死了,志强咋弄唉?”

  “娘,你这都要撵春花啊,我咋弄啊?”父亲心里十分难受。

  “搁咱家,就这样下去,早晚得饿死,我活不了几天了。”

  “恁说啥哩,娘。”

  “叫她走吧,往县里走,弄不好还有吃哩啊。”奶奶掐灭柴禾,哭着说,“孩啊,娘对不住恁两口子啊。”

  “娘,恁白说咧,我一小会都给她送走。”

  “你白去,娘说,吃了晌午饭,得吃饱啊。”

  父亲从灶屋出来走到堂屋,眼圈有点红,母亲还是自顾自的抱着我玩,嘴里喊着:“强,强,强……”

  父亲扭头进了西屋。

  后来父亲说,那会看见母亲那样,想想奶奶说的话,在西屋自己偷摸哭,不敢出声。

  “青山,春花,吃饭啦。”

  “知道了。”父亲从西屋出来,扶起母亲说:“吃饭了。”

  母亲乐着摇了摇头,把我递给父亲,把父亲往外推。父亲很难受,就说:“多少吃点,肚子里热乎。”

  父亲抱着我,扶着母亲来到灶屋,奶奶已经盛好了饭。奶奶伸手就要抱我:“来,大孙子,上奶腿上。”我也伸手,奶奶顺势就把我抱在了腿上。

  “吃饭吧,坐下啊,春花。”奶奶让母亲坐下吃饭,“这碗是你哩。”奶奶把一碗满满的有很多草叶子的汤推到母亲面前,说:“吃吧,孩子。”

  母亲又推了回来,推给奶奶,然后说:“强,强……”

  奶奶忍住眼中的泪水,又推到母亲面前:“孩啊,吃吧,吃了这碗饭,恁就走吧。”

  母亲一下愣住了,委屈的看了看父亲,父亲眼中含着泪只顾喝汤,几乎把碗都要贴到脸上了。

父亲在流泪。

  奶奶接着说:“吃吧,吃饱了,就走吧,找个好人家,咱家穷,养不起,啊。”奶奶的泪珠还是掉下来了一两颗,赶紧用手擦掉。

  母亲见父亲没有应他,突然间哽咽着喊了一句:“青山……”

奶奶和父亲都愣住了。

  父亲放下碗筷,把母亲的碗端起来放到她手中,哽咽着说:“吃吧,啊,春花,吃饱了,就走吧。俺对不住你啦。”然后父亲把脸转向一边,勾着头,用双手捂着脸。

  母亲哭了,端起手中的碗站起来,把一大半草叶子和汤都扒拉到父亲碗里,嘴里轻轻发出嗯嗯的声音,流着泪用哀求的眼神看着奶奶。

  “恁吃啊,吃完了就走!”奶奶也转过脸去,咬着嘴唇,硬是生生的把眼泪咽了回去。

  “青山,强……青山,强……”母亲哭着喊着。慢慢的把碗送到嘴边,和着眼里的泪喝完了碗里那点汤。

  “你咋还不走啊?”奶奶转过身看见母亲还在那站着。

  “青山,强……青山,强……”母亲一直流着泪,用手拽了拽父亲,父亲甩开母亲的手,转个身,背对着母亲。

  “你走啊,你想饿死志强吗?”奶奶用拐棍使劲敲了敲地面。

  “哇,哇……”奶奶的大嗓门一下把我吓哭了。

  母亲看见我哭,想去抱我,被奶奶用拐棍一下打在了手上:“你走啊,走啊。”奶奶用拐棍打着母亲的腿弯向外挪。然后转过身去哄我:“志强不哭,志强不哭。”

  奶奶极力想忍住眼中的泪,但是在奶奶腿上坐着的我还感觉到奶奶的泪水流到了我脸上。

  母亲走了,出门的时候回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父亲和奶奶。

父亲说母亲在院墙外站了好久,就那样一直站着,好几次他都想把母亲拉进来,奶奶阻止了她,奶奶在屋里也哭成了泪人,我也跟着哭。母亲最后还是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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