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在梦中曾多次回到那个地方。那里是我的故乡,我每年都回去两次,去给我的母亲上坟,再回家看看年迈的父亲。
父亲总是拄着拐杖坐在门口的土坷垃堆上对着村口望。
每次望见我出现,父亲都是激动的站起来,一路小跑到我跟前,从自行车梁上抱下春停,说:“妮啊,想爷不?”
每次见面都是这句话,每次抱着春停的手势也越来越紧。
春婷确实很想爷爷,每次总回答说:“嗯,想俺爷咧。”然后亲一下父亲的脸。
然后爸笑嘻嘻的说:“中,好妮,爷爷给你弄糖茶荷包蛋去。”然后就抱着春婷步子一颤一颤的进院里。在我记忆中,我上初中后,家中凡是来客了家里才舍得和点白面蒸点面条,然后沏碗糖茶。再后来就是在糖茶里面放俩煮好的鸡蛋。
我对爸说:“爹,跟我去县里吧,近,你啥时候想回来,我啥时候都送恁回来。”
父亲看着院子中的两颗大槐树说:“老了,就不愿意动活了。树叶总得落到树根底下。万一老了回不来咋办啊。”
父亲又说:“恁娘也搁家呢,我不能撇下她。”
我走进屋看着妈的灵位,我管不住自己的泪水往下流。
我离开家好几年了,但是对家里的印象一点没变。
一排排的砖瓦房子,东西两间屋子中间夹着一间堂屋,对着的左边是灶屋,右边是厕所,挨着厕所有一口水井。然后被院墙包起来。
有些人家还是土坯墙,房顶上长着一些杂草,风一吹就随风摇头。大门在那个年代基本上都是木栅栏,院墙是用泥巴垒起来的,等再大点了,我就能扒着院墙踮着脚看见院子里纺绳的奶奶。
在还没有我的那个年代,某一天晚上,奶奶正点着煤油灯在灶屋做饭,我的父亲在牛棚里喂牛。
奶奶和好玉米糊糊,掀开锅盖,把篦子上热透的玉米饼子拿出来放在馍筐里,冲外面喊我父亲:“青山啊,喝汤了。”
“娘,你先喝吧,料不够了,我上村头俺二大爷家借点去,明个去雪峰打面房拿麸子换点,回来还给他。”
“青山,白弄了,喝汤吧,一小会凉了,天冷。”
“中,那我明个去雪峰那换去。”
“顺便去买点苞谷面,缸里没有了。”
“中。”
小的时候我还见过那种粮票:红色的,很小,上面有合作社的章,还印着‘河南省流动粮票’中间写着‘一市斤二两’‘六两’或别的多少两。
后来再长大些就没有再见到了。
吃完晚饭,父亲收拾牛棚,收拾完就在牛棚里躺下了。
说是牛棚,就是在我家院子东口挨着西屋的旁边用泥巴和草砌起来的一间小房子,往里一点是牛槽,牛就拴在牛槽后面,父亲就在牛槽前面靠门口的地方支一张床,晚上看牛。这时候新房跑过来说:“青山哥,白收拾了,走跟我出去。”
“弄啥去啊?”
“你跟我走吧。”
父亲有点莫名其妙的跟着新房走了出去:“娘,恁先睡吧,我出去会。”
“早点回来啊。”
“中。”外面有点冷,父亲把部队复员时发的那件大衣披在身上,跟新房走了出去。
新房是我二爷家的儿子,跟我父亲关系很好,那个时候家里穷,新房叔的亲事是换亲。庄稼收成不好,但那是农民唯一的收成。一年到头,眼巴巴的就看着两季的收成。我家里人少,地也少。农忙季节,割麦秋收时候父亲忙完自己家里的然后就去帮二爷。我那个婶婶就忙前忙后张罗着做饭,把玉米馍,稀饭送到地里给他们吃。
“新房,弄啥去啊?俺二大爷咧。”出了院子,父亲拉住新房叔问。
“俺爹睡了。青山哥,问你个事。”
“啥事?”
“你今年也三十了吧。”
“嗯,咋咧?”
“想找媳妇呗?”
“弄啥?黑了你叫我出来就说这个?”
“嗯,你看。”新房叔从黑影中拉过来一个女人。双手握在一起不停的搓着手,浑身有点发抖的样子。
“她是谁啊?”
“我哪知道啊,喝了汤我说过来找你呠会,从俺家院子出来,我就看见这个女的往前走,没见过,我估摸着是谁走亲戚咧。”
“瞎胡扯,哪有黑了走亲戚的。”
“你听我说完,我就从后面跟着,我心里想着跟着看着呗,万一从前面过来再出来个啥人。她一直走到你家门口,就停住咧,我走过来看看,还不赖,想着你没有老婆子,就上你牛棚找你去了。”
“你咋恁会编啊。”父亲不信。
“你看看。”新房叔双手一摊,说,“真咧,你看你老实巴交的吧,三脚踹不出个屁来。真实地,到您家门口了,领回去呗。”
“好像她有点冷。”父亲脱下大衣给眼前的女人披上。
“那我走了,青山哥。”新房叔扭脸就走了。
父亲扶着这个女人往院里走去。
这个女人就是我的母亲,这些都是听我父亲在我记事后告诉我的,我问咋那么早告诉我啊,父亲说,你小时候天天哭着喊娘,恁奶哄着你也是一边哄一边吧嗒吧嗒掉眼泪。你上学时候您娘又回来了。我说嗯,那时候小,就知道人家的小孩笑话我,我又不喊娘了。
父亲走到院子里,张嘴就喊:“娘。”
“唉。”
“点灯。”
奶奶点着煤油灯,穿上衣服提着煤油灯来到堂屋:“这是谁哎?”
“我不知道。新房说哩她自己走过来的。”
“新房咧。”
“回家了。”
母亲穿着父亲的大衣,偎在父亲跟前,像是受惊的小鸟。当时脸上有些脏,头上有些稻草,头发蓬松着。奶奶伸手去摘母亲头上的稻草,发现母亲长相还算不错,母亲吓得往父亲身后站。
父亲轻轻的拍了拍母亲的胳膊:“别怕,这是俺娘。”
母亲战战兢兢的走出来,拽住父亲的胳膊,傻傻地望着奶奶。
奶奶笑了,流着泪对着爷爷的灵位说:“他爹啊,你可以踏实了。青山有媳妇了,青山有媳妇了。”
然后奶奶又冲外面黑漆漆的夜空说:“谢谢老天爷,谢谢老天爷。”
“娘,恁说啥咧。”父亲轻轻的拉了一把奶奶的胳膊。
“这是祖坟冒烟,你爹给你积德了啊。”奶奶笑着把脸伸到母亲面前,“孩啊,你叫啥?”
母亲愣愣的看着奶奶,大眼睛一眨一眨的。
奶奶又问:“恁从哪来的啊?”
母亲仍是看着傻傻的看着奶奶不说话。
奶奶对父亲说:“不会是个傻子吧。”
“娘……”
“既然今黑进了咱王家门,不管咋样就是咱王家媳妇了,恁娘不会亏她的。”
“娘,万一她是迷路了呢。明个得送回家。”
“你。”奶奶指了指母亲,“愿意当他媳妇不?”又用手指了指父亲。
“嘿嘿嘿”没想到这个傻女人出声了,摇头晃脑。
“中,中。青山,烧点水去,给她洗洗脸,洗洗头。”奶奶扶着母亲坐在长条椅上。帮她脱去大衣。
“中,我烧水去。”
“锅里有馍,热一下,打点稀饭再,估计没吃饭呢,白饿坏了。”
“中。”
脱掉大衣,母亲里面穿着一个红色的小碎花棉袄,像是新的,但上面却有很多泥巴。
父亲把热水端到屋里,奶奶为母亲洗了洗头和脸,又找出自己的棉袄给她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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