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uthor: 槐下客
八国联军始末的历史真相
如与你所被告知的历史不同,请对比思考。
在近代中国人对于西方列强绵绵不绝的仇恨中,有两个历史事件始终是不可或缺的重要例证,成为诸多中国人挥之不去的历史心结。这就是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和八国联军庚子之役。事实上很多中国人并不清楚两者是不同的事件。前者我已经写过《糊涂的国耻:谁毁了圆明园》说明,但对于后者,由于战败后赔款之巨,受创之深,很多中国人在倍感耻辱的同时,几乎不知道这个所谓的国耻起因为何。这个在西方史书中称之为“中国解救远征”的事件,是无端受辱还是挑衅挨揍,厘清事实恐怕更有助于我们今天反思战狼劫国的代价。
一、义和团的崛起
说到八国联军就不能不提义和团。这个在教科书中一度成为人民群众“爱国反帝”旗帜的组织,是怎么从一个地方性的民间团体成为引发国际战争的罪魁的呢?
在第一、二次鸦片战争之后,根据《黄埔条约》《天津条约》,西方获得了在中国内地的传教权,大批传教士开始进入内地建教堂、发展信众。由于列强认为满清的司法体系野蛮落后不公正,导致传教士屡屡被杀,所以这些传教士还拥有“治外法权”——就是不接受满清的司法管辖。“治外法权”最初目的是为了保护传教士人身安全,但由于列强的强势,随后教会将用途扩大,教会在地方冲突中往往利用这个外交特权袒护教民,所以教民亦籍此获得特权。
在官民关系中一直处于绝对弱势的普通民众,信了洋教就能得到实实在在的庇护,大家自然趋之若鹜。这种差异,既让负责治理的地方官员、士绅感到受到威胁,也让仇视洋教的民众不满。特别是洋教带来的“不拜祖宗、不缠足、不纳妾、兴西医、重教育”等新思想,对于尚未开化的社会环境而言,冲击尤大,引发了诸多利益上的冲突,史称“教案”。从1840年至1900年,中国各地共发生教案400余起,有愈演愈烈之势[1]。底层民众因为宗教信仰带来的利益差别,势同水火。
而对基督教的一知半解和妖魔化,导致仇外、排外的心态逐渐蔓延。比如号称中国第一本睁眼看世界的书籍——魏源的《海国图志》,不仅地理知识介绍一塌糊涂、错漏百出,而且完全没有摆脱“上邦大国”看蛮夷的心态,把传教士描述成妖术惑众的恶魔,入教需要吞药试术,有病不治,专门挖中国人的眼睛来炼银等等。这本书因为官方加持,在鸦片战争后流传甚广,可以说不仅没有开阔国人眼界,反而让误会更深。
倒是另外一本非常客观、准确的书籍,由曾经主持厦门、福州两口通商通行事宜的徐继畬撰写的《瀛寰志略》,开创性的用平等的眼光看各国,率先突破根深蒂固的上邦意识和华夷观念,对西方的制度和价值观持有正面认知。特别是徐继畬关于美国国父华盛顿的评价——“不设王侯之号,不循世及之规,公器付之公论,创古今未有之局”,可以说完全是一个现代人的眼光,至今被镌刻在华盛顿纪念碑。但正因为《瀛寰志略》太超前,导致国人很难接受,骂声一片。满清官员甚至以“夸张外夷”“汉奸”等罪名弹劾徐继畬……
这种情况,放在今天是不是很熟悉?你不说中国牛逼就算了,居然还说洋人比我们牛逼。妥妥的美分、洋奴、带路党、慕洋犬……
正是这种愚昧导致的仇恨,使得一些底层打着排外旗号的秘密社团趁势崛起。1894年,山东曹县、单县一带兴起了一个民间武术组织,其成员练武时喜欢在场内横置大刀一口,故名“大刀会”。主要练习的东西就是所谓的“金钟罩”硬气功。夹杂吞符念咒等巫术,宣称可以神灵护卫、刀枪不入。
大刀会本来是充当官府的打手,干一些官府不愿出面的脏活,以此获得生存的默许。在教案冲突中,大刀会开始集中火力反对洋教,并公开演变成专门针对教民的烧杀掳掠。在德国和法国公使的压力下,山东巡抚李秉衡被迫于1896年7月擒杀了大刀会首领。大刀会就此沉寂,但它点燃的仇外排外的风潮,却在民间的愈演愈烈——1897年11月,山东曹州两名德国神父被杀,导致德国出兵占领胶州湾。李秉衡随即被革职。
在内外交困下,山东地方官员觉得洋人比小毛贼对清朝统治的威胁更为严重,所以下定决心利用民间的力量来达到与洋人抗衡的目的。面对大刀会后遍地开花的民间组织,山东巡抚张汝梅曾在1898年6月写给清廷的奏章中,提出了“化私会为公举,改拳勇为民团”的建议[2],将拳民编入乡团,得到了清廷的默许。在官方的鼓动下,1898年10月,山东冠县的一个拳師赵三多把自己的门派“梅花拳”改名“义和拳”,首次提出“扶清灭洋”的口号,带领手下攻打基督宗教教堂,杀死教民。
在山东当局的刻意纵容下,对于此类暴乱只是抓为首的装装样子,导致迅速蔓延,山东各地有样学样,迅速兴起了一种称之为“神拳”的拳场,“神拳”分别借用大刀会的“金钟罩”、“降神附体”,义和拳“扶清灭洋”“刀枪不入”的理念,在首领朱红灯和的带领下,形成了一个新的团体,声势浩大。朱红灯学习赵三多,随后将“神拳”更名为“义和拳”。
在随后的劫掠中,义和拳屡屡使用义和团的称号。义和团就此登上历史舞台。
二、袁世凯围剿义和团
如果义和团仅仅困于山东一地,历史就会完全改写。但是1898年开始的天灾和袁世凯的打压恰逢其时的为义和团的蔓延提供了绝佳的机会。
1898年黄河洪水泛滥,洪灾过后,山东、直隶连续3年大旱,还伴随虫灾。天灾不仅造就了大批衣食无着流民,同时也让迷信的民众迁怒与基督教徒和教会,以为是洋教得罪了老天爷,义和团借势在流民中壮大势力,开始北上进入直隶、天津等地。他们在反教传单中说“天无雨、地焦干、全是教堂止住天”,并扬言“扫平洋人,自然得雨”。[3]
1899年秋天,朱红灯带领义和团开始全面出击,打着“神助灭洋义和团”的旗帜,在山东全境展开对教会和教民的无差别攻击。他们洗劫教会和教民财产,并用绑架的方式勒索教民赎“跟从洋教罪”,还要求教民写下“背教文约”,对于不从的牧师和教民,一律砍头甚至活活烧死。甚至面对前去阻拦他们的清军也照打不误。
时任山东巡抚毓贤本身是个极端仇洋的人,面对自己一手扶植起来的义和团失控的危险,不仅毫无忧虑,反而将派兵抵抗义和团的地方官革职查办。义和团大受鼓舞,竖起了代表官方“毓”字黄旗,奉旨抢劫,势更嚣张。
山东的教会求救地方无望,就开始向列强驻北京公使求救。就连一向不太多事的美国公使康格也向总理衙门提出强烈抗议,要求惩处毓贤以“擅杀之罪”。在各国公使的压力下,清廷终于让步,于12月将毓贤解职并召回北京,由已经声名鹊起的袁世凯接替。
袁世凯不愧是一世枭雄,眼光和毓贤完全不同。他认为降神附体的玩意实为邪术,认定打家劫舍的义和团是邪教,主张严格取缔,一到任就下令解散义和团。同时,还找来笔杆子,写了一本《义和拳教门源流考》,指斥义和团为白莲教余孽,从教义根基上摧垮义和团。
袁世凯在给朝廷的奏章中对装神弄鬼、打家劫舍的义和团的本质可谓一针见血:“其用以惑人者,谓能避枪炮。然……一遇枪炮,辄伤毙多人,瓦解鼠窜……其藉以动人者,谓图灭洋教。然……掠教民亦掠及平民……直与盗匪无异。” [4]
为防止义和团作乱,袁世凯调动兵力,对山东各地的义和团进行分割。在袁世凯的强力围剿下,义和团余部在山东已经无法立足,只能分两路大军进入直隶,一路从山东德州进入河北沧州,另一路从河北保定白洋淀进入天津。直隶总督裕禄在袁世凯的劝说下,也准备大力围剿义和团,但此时慈禧的一道诏书,彻底拯救了义和团。
1900年1月11日,慈禧颁布上谕,要求地方官只需查拿滋事的匪徒,无须过问练拳的和平乡民,这份上谕承认义和团是“安分良民”、“习技艺以自卫身家”,是“守望相助”之义,而不是“邪教”,无须查拿。[5]慈禧不是不知道义和团的所作所为,此时却发出这样的信号,是为了什么呢?
三、慈禧的权力经
因为戊戌变法中的谭嗣同们的血,慈禧在教科书中已经被定格为顽固守旧派。其和光绪的权力斗争也成为新与旧的决裂。但事实不是这样。
在把光绪帝软禁、重新夺回所有权力后,慈禧在自己的最后十年,几乎逐步颁行了光绪过往的变法思路,某些方面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在大多数中国人还认为照相会丢失魂魄的时代,她已经乐此不疲的玩各种角色扮演,成为中国摄影cosplay的鼻祖。所以她有权术没见识是事实,但并不是不接受新东西。她和光绪之争,不是新与旧,而就是权力之争。这个辛苦几十年巩固了自己权位的老女人,最珍视的是来之不易的权力,哪怕是面对自己的亲人。说白了,变法不是不可以,得我说了算。这种冷酷宫廷权力斗争,一直都是陈旧的课题。
本来对义和团并无好感的慈禧因为不得人心的“己亥建储”的闹剧,彻底改变了对列强的态度,也间接葬送了满清最后的国运。
在扑灭戊戌变法把和自己抢权力的光绪帝囚禁在瀛台后,慈禧太后动了换人的心思,她于1900年1月24日以光绪帝名义颁诏,称其不能生育,命令光绪的堂兄端亲王载漪的儿子,15岁的溥俊过继为光绪之子,称为大阿哥。史称己亥建储。满清从雍正之后为了避免权力争斗,一直采用秘密建储的方式,公开建储这目的太明显了。
这个昭然若揭的心思立马引发了中外一致的反对。光绪帝的变法虽然失败,但其敢于革新的有为之君的形象已经树立起来,对内是维新派的希望,对外,列强亦认为光绪的现代化变革有利于各国在华的利益,所以也一致力挺这位傀儡皇帝。
按照当时的惯例,君主立储,各界均要入贺。但是1900年1月27日上海电报局总办经元善领衔章炳麟、蔡元培、黄炎培等一千多人发表《布告各省公启》,公然反对,并威胁“罢市集议”[6]。各国驻京公使认为立储事件影响形势稳定,不仅拒绝入贺,还联名提出警告。这让好面子的慈禧下不来台,对列强怨恨加深。
而端亲王载漪眼看自己的儿子就要当皇帝了,却被列强阻挡,更加愤恨。载漪联络了一众皇族,利用慈禧对洋人又恨又怕的心态,给慈禧吹风,指斥光绪帝是“二毛子”,挟洋自重,而义和团不是什么邪术,而是民心可用,用来制衡帝党和洋人正是时候。
英、美、德、法等在华公使也看出了清廷对义和团明剿暗扶,遂于1900年1月、3月、4月连续三次发出联合照会,明确要求慈禧取缔义和团。本来就在因为立储被反对而愤愤不已的慈禧,看到照会后大怒。明面上通知各地方大员注意控制,但暗地里不仅拒绝公开取缔,还重新启用扶持义和团的毓贤,任命为山西巡抚。义和团随之蔓延至山西。毓贤不仅纵容义和团残杀教民,连自己的卫队都使用义和团。
慈禧的这种态度,实际标志着义和团的合法化,同时也激怒了西方列强。列强纷纷调动海军,以防不测。天津大沽口外已有外国军舰24艘,计俄国9艘、英德日各3艘、法美意各2艘。[7]
四、失控的战狼
由于直隶一直对义和团不加查禁,义和团发展迅速,进入1900年5月各地的拳民势力已连成汪洋大海,他们不仅到处攻击教会和教民,凡是和洋人有关的东西,一律反对,毁铁路、拔电线杆,甚至洋火、洋钉皆在毁坏之列。而此时的地方官府面对这些来势汹汹、又有上层暗地支持的“战狼”,已经无法控制。只要查拿某个地方的拳民,附近的拳民就会纷纷前来支援,逐渐失控。
随着保定清苑教案、涞水教案的爆发,大量教堂被毁,教民被杀。5月27日,义和团聚众5万,向北京进发。此时的少量的清军布防部队已经无法控制义和团,他们连阻拦的清军一样杀。有些看出了慈禧心思的满清地方官甚至给义和团发放口粮。
6月5日,慈禧派出大臣考察义和团所谓的“神功”,深体圣意的礼部尚书刚毅明知道义和团那套巫术是假的,却回报说“神功可恃”。慈禧未必不知道这是谎言,但是利令智昏的时候,就是需要谎言。6月6日,慈禧召开御前会议,下定决心依靠义和团“以抵制外洋,为强中国之计。”6月7日,在慈禧许可之下,大批拳民开始进入北京。他们头戴义和团的红巾标志,扛着大刀、长矛从各城门进京。受此鼓舞,各地义和团陆续进入北京,总数超过10万。
义和团一到北京就到处焚烧教堂和屠杀无辜基督教徒,并年代焚毁今前门大街外的大栅栏地区,“京师富商所集也,数百年精华尽矣”。他们所杀的,其实大部分都是自己的同胞。杀人的手段也极为凶残,“夙所不快者,即指为教民,全家皆尽,死者十数万人。其杀人则刀矛并下,肌体分裂,婴儿生未匝月者,亦杀之残酷无复人理”。[8]连已经死了几百年的利玛窦,庞迪我,汤若望,南怀仁等历史上知名的外国人也被掘坟剖尸。
在排外的狂潮中,北京的洋人和教民纷纷向东交民巷使馆区和西什库教堂聚集自保。列强并不是傻子,早就看出了清廷对义和团的纵容,所以未雨绸缪,在5月底就开始向停泊在天津大沽附近的各国海军发出求援。于是一支由八国海军部队組成的联军432人(法国75人,俄国79人,英国79人,美国53人,意大利39人,日本24人,德国51人、奧匈32人),于6月1日抵达北京,守卫各国使馆。[9]
在这样的乱局中,在京洋人人人自危。从6月9日起,北京东交民巷外国使馆区被团团围困,对外通讯断绝。6月10日,与使馆失去联络的列强经过协商,决定紧急增兵2千,由英国海军中将西摩尔率领,准备增援。但是义和团破坏了铁路,西摩尔的部队只能改道,结果在廊坊又被清军伏击,损失惨重。清廷打了一个胜仗,信心大增,继续作死。
6月10日,慈禧派一直怂恿对洋人开战的载漪出任总理各国事务大臣,也就是外交部长。载漪刚刚上任,6月11日,清军董福祥部队就在永定门内把日本驻华使馆书记杉山彬射杀,而且开腹剖心,同时马蹄踏尸,残忍至极。这样的举动还受到载漪的嘉奖。
清廷中少数清醒的大臣已经看出再这么放任下去,必然引发列强反击,许景澄、徐用仪、袁昶等人上奏要求缉查义和团,不可挑衅列强。但是慈禧此时和各国开战的心思已经发端,对少数派的建议置之不理。
西摩尔部队被袭后,列强震怒,遂决定直接海上增兵,于16日向清廷发出最后通牒,要求交出扼守天津的大沽炮台。大沽炮台号称固若金汤,在洋务运动后大规模改建,配备的是德国克虏伯堡垒炮。而且,还配置了4门德国制造的鱼雷舰。但在联军的攻击下,6小时即告失守。
五、向世界宣战
6月16日至19日,慈禧先后召开了四次御前会议,刚毅、载漪等人纷纷表示“拳民忠贞,神术可用”,怂恿开战。但在大沽炮台陷落后,慈禧畏惧洋人,原本已经准备解散义和团求和。但是这个节骨眼上,江苏粮道罗嘉杰在主战派的授意下,送给慈禧一份要命的假情报:他说洋人提出要慈禧归政。前面说过,权力的把持才是慈禧真正在意的东西,什么国家利益、民众福祉都不能威胁到这个根本利益。这正是中国历史最让人悲恸之处——多少生灵涂炭,皆是因为个人权柄得失。
所以,慈禧放弃了求和之心,遂决定对列强开战,命令清军攻击使馆区。许景澄冒死劝谏:“攻杀使臣,实背公法。”慈禧大怒,许景澄后被定罪“任意妄奏、语多离间”。[10]开会也在场的光绪帝仰天长叹,和许景澄抱头痛哭。
6月19日,清廷照会各国驻华使节,勒令一天内离京。但是使馆都被围了,你让人家怎么撤?6月20日,德国公使克林德仅仅带着一个翻译,前往满清总理衙门交涉,要求宽限撤离时限。结果在总理大臣载漪的授意下,清军神机营士兵恩海将克林德射杀。德国皇帝威廉二世闻讯大怒,决意报复,当即决定派遣远征军出征。只是这只军队还没达到中国,满清就已经被打趴下了。但是日后《辛丑条约》的第一条,就是为克林德建碑纪念。这是后话。
杀了使节,已无退路的慈禧于6月21日,以光绪帝的名义向有驻京使节的英、美、法、德、意、日、俄、荷兰、奥匈、西班牙、比利时11国发布《宣战诏书》,扬言“大张挞伐、一决雌雄”。一个连新兴的日本都打不过,割地赔款的《马关条约》还历历在目的朝廷,居然敢向包括日本在内的额11国宣战!什么样的鸡血,能打出这样愚昧的胆魄?
清廷同时还发给义和团2万石粳米作为犒赏,并发出悬赏通告“杀一男夷者,赏银五十两;杀一女夷者,赏银四十两;杀一稚子者,赏银二十两”。[11]鼓励屠杀妇女儿童的通告,即便是在中国血淋淋的历史上,也是罕见的。
奇怪的是,这份宣战诏书并没有按照外交渠道正式递交11国使节,而是对内宣布的。所以从国际法上,这是场没有名分的搞笑战争。遵循当时的国际惯例,由于没有收到宣战诏书,列强始终没有向中国宣战,中国也始终没有对列强宣战,双方甚至一直都没有断交……慈禧最后的胆怯,在这个搞笑的细节上,展露无疑。她也知道狠劲那都是给充当炮灰的战狼们看的,对洋人不管用。
面对只有432个士兵守卫的使馆区,满清就能如愿吗?
六、丢人的战争
实际上最早于6月14日,义和团2千人就已经对北京东交民巷使馆区展开了攻击。使馆区内被围者约3000人,当中2000人为寻求保护之中国人,洋人男性400余人,女性147人,儿童76人。使馆数百守军由英国公使窦纳乐指挥抵抗。[12]
但义和团这些只有装神弄鬼在行的战狼,根本打不过守军。丢下40具尸体后就跑了。此后,围攻使馆的换成了清军主力董福祥部队。董福祥部是慈禧亲自点名进京的正规军,号称“武卫军”。和义和团不同,装备精良,配备了德国克虏伯大炮,编有3营3500余人。这只来自甘肃的军团经历过甘陕回乱、收复新疆等战役,以凶悍著称,“以鲜血染红顶子”这句名言便是出自董福祥之口。可以说是当时清军唯一有战斗力的部队。[12]
从6月20日到8月14日,清军展开了长达55天的围攻,期间主战派的载漪、刚毅等甚至亲自督战。而守卫使馆区的八国部队432人由于出发仓促,只有3支机关枪及4门小火炮,整个战斗期间使用的唯一的重型火炮还是从清军处缴获的。就是这样悬殊的兵力和装备,号称清军最能打的董福祥也没有攻下小小的东交民巷。“兵团合攻月余,……死四统领,亡士卒过千。用炮弹三千五百包,枪弹八百万颗,拳匪尸骸塞道,臭秽闻十余里,卒不能克。” [13]
当然,未能攻克使馆区其实也和慈禧首鼠两端的心思也有关。慈禧原本只想把使馆区的洋人当做人质威胁列强,所以并不敢赶尽杀绝,总是在关键时刻留后路,围攻期间还曾经让自己的亲信荣禄带着蔬果食物等往使馆慰问……手底下的将领也猜透了她的心思,比如指挥炮兵的将领张怀芝就故意命令瞄不准或者放空炮。所以总是打得热闹,却毫无进展。[14]
在另一边,为了打下教民集中躲藏的西什库教堂,义和团还发布了一条搞笑的布告:“今为西什库洋楼无法可破,特请金刀圣母、梨山老母,每日发疏三次,大功即可告成。” [15]
久攻不下,清军就使用人盾战术——让义和团团民充当炮灰先行冲锋,清军在后架枪威胁,若有后退的,一律当场射杀。多个坛口的义和团轮番上阵,惨烈无比。这些高喊“扶清灭洋、刀枪不入”的社会底层百姓肉弹,算是求仁得仁。
很多后世的教科书认为清军是装备不如八国联军,这完全不是事实。前面说到的准备增援北京的联军西摩尔部队2千人,在被清军伏击重创之后,又接着与包围他的清军聂士成部恶战,并夺取了清军的西沽武器库, 结果发现除了武器库中有精良的德国克虏伯野战炮,这种炮由于造价高昂,连德国人自己都没有装备!还有大量最新式的曼利彻式卡宾枪、数以百万计的子弹,连同数百万斤大米和充足的医疗用品。[16]西摩尔后来跟英国公使写信说,单靠这批武器就足以武装八国联军!他也就是靠清军这些装备成功坚持到了援军到来。
6月23日,1800名联军(主要是俄、英部队)在俄国海军中将阿列克谢耶夫率领下,从大沽口登陆,解了西摩尔之围。两军回头进攻天津。当时义和团和清军正在城内围攻租界。尽管清军在兵力和装备上都占据绝对优势,但是面对数千联军依然毫无还手之力。在战斗中,清军聂士成部同样使用肉盾战术,把义和团驱赶在前,“拳众持刀前行,洋兵开枪轰击,前列者已死;在后者,官兵即用枪击死。故是夕拳众死者如此之多,并非皆洋兵打死。” [17]很多义和团的成员,诸如“红灯照”之类的坛口,其实都是由未成年的少女组成的,这些人冲锋死在洋人手里,后退被清军射杀,一天就阵亡2千人,尸山血海,惨不忍睹。
7月9日,清军主将聂士成于天津城南战死。14日,联军占领天津,直隶总督裕禄兵败自杀。至此,北京门户大开,无险可守。
七、七国联军攻陷北京
即便时局已经糜烂至此,清廷并未醒悟。7月28日,慈禧下诏将反对开战的许景澄、袁昶斩首。
8月2日,联军得到日军增援,增兵至1.8万,开始向北京进攻。其实所谓的八国联军当时只有七国,德国人因为大部队还在海上,实际上并未参战。而且还是名副其实的“杂牌军”——因为欧美远隔重洋,无法在短时间从本土调动军队,所以只有跟中国相邻的俄国和日本来得及抽调正规军,人数也较多;法国军队是从越南抽调的殖民地军队,英军部队则是从印度、尼泊尔等地抽调的皇协军,甚至还包括纯中国人组成的威海卫华勇营,根本没几个英国人;美军虽是正规军,也是来自菲律宾殖民地的占领军。奥匈帝国和意大利纯粹就是重在参与,派出几十个人装样子。[18]这支联军的具体组成如下:
日军8000人、俄军4800人、英军3000人、美军2100人、法军800人、奥匈帝国58人、意大利军53人。总共18811人。[19]
这只 “七国杂牌军”群龙无首,因为列强之间都想争夺指挥权,平衡争端的结果就是让军衔最高的德军元帅瓦德西当总指挥,但是开战的时候瓦德西还在德国没出发呢,等他9月25日到中国仗其实已经打完了。所以联军向北京出发的时候是各自为战的状态——这其实是兵家大忌,因为容易被各个击破。
但即便对手人数少、正规军不多、指挥分散,浑身都是破绽,但满清还是打不过!满清正规军当时在北京周边有:荣禄和董福祥的武卫军共25营10万、宋庆左军1.2万、聂士成前军20营1.6万、奕劻的神机营1万、载漪的虎神营1万,此外,尚有步军统领所辖万余警备部队,合计兵力多达16万,是联军的8.5倍![20]如果再加上十余万助阵的义和团,可以说在人数上是占据绝对优势。而且前面已经说了,经过洋务运动,清军的装备和建制都已经完全现代化,并不比联军差,重型武器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8月4日,联军分两路沿京杭大运河进逼北京,沿途密密麻麻、占据主场、人数、武器优势的驻防清军和义和团望风而溃、一战即降。慈禧将失败的原因归结为主和派动摇军心,8月11日,又下诏将主张取缔义和团的徐用仪、立山、联元3大臣斩首。
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联军兵不血刃,于8月14日先后抵达北京城下。为了争夺头功,各国部队争先恐后进攻。俄军先头部队于14日凌晨开始炮轰东便门,美军随后使用云梯强攻,仅仅付出1人阵亡、9人受伤的代价,便率先在东便门升起美国国旗。其后各国军队跟进的过程中出现了一个奇景:大批北京百姓围观联军进城,甚至主动为联军架云梯。满清人心丧尽可见一斑。
除了俄军、日军遇到清军抵抗,有100多人阵亡外,英军入城毫无抵抗,唯一死亡是因为中暑!到14日下午,坚守了55天的使馆区被联军解围。被围期间使馆区的洋人阵亡仅66人。倒是被围困在西什库教堂的中国教民因为缺乏食物,被饿死400余人。[15]
美军在攻入北京后一马当先,8月15日仅仅以7人阵亡的代价,攻占北京最后的堡垒——紫禁城。当日慈禧、光绪、隆裕等在美军攻入前逃离,十几万清军在巷战中装装样子后作鸟兽散。至此北京陷落。
八、“见死不救”的地方大员
其实在慈禧宣战后,光绪帝为了挽救危局,也不是没有努力过。他背着慈禧给当时的美国总统麦金利拍电报,请求麦金利从中调和。[21]为什么找美帝呢?因为美帝出兵后,于7月3日专门给各国发照会,强调出兵是保护门户开放政策,保护各国公民财产,同时“给中国带来永久的安全与和平,维护中国领土与管理完整”,这是联军中唯一让清廷听得暖心的声明。麦金利也答应光绪帝,只要保证外国人安全,他会帮忙。
但是显然,光绪这个傀儡,说也是白说。太后、皇帝在北京火烧眉毛,满清的地方大员都干什么去了?
应该说,经过洋务运动、甲午战争,已经开了眼界、深感危机的满清地方大员和鸦片战争时期相比,清醒了不少。早在5月31日,湖广总督张之洞就拍电报给朝廷,骂义和团“借闹教而作乱,专为国家挑衅”,并预言各国肯定会出兵,“大局将难收拾。”两江总督刘坤一则认为义和团“名为忠义,实为叛逆”。在知悉慈禧准备宣战后,两人还联合多省督抚通电反对,要求慈禧三思:“从古无乱民横行惨杀而可以治国者,亦未闻无故与六七强国一同开衅而可以自全者”。他们说的话其实全部应验。[22]
慈禧的利令智昏、一意孤行,也让地方大员们失去了信心。在6月15日准备开战前,慈禧令两广总督李鸿章,山东巡抚袁世凯速入京,但两个权臣根本不听,李鸿章甚至直接回电怼慈禧:“此乱命也,粤不奉诏”。6月20日,清廷发布勤王通知,称朝廷已经陷入困境,要求各省督抚接济京师,结果还是没人响应。
当宣战诏书下至各地方时,铁路大臣盛宣怀下令各地电信局将诏书扣押,只给各地督抚观看,并且劝大家抗命。刘坤一、张之洞牵头,湖广、两江、山东、闽浙、两广各省联合,于6月26日,以上海道道员余联沅为代表,邀约各国驻上海领事商订所谓《东南互保条约》九条。双方约定守土安民,不相互敌对,相安无事。
地方官员背着中央朝廷,和外国政府签订互不侵犯条约,这在整个世界的外交史上都是非常罕见的。这些地方大员甚至背地里密约,如果清廷倒台,共同推举李鸿章出任“总统”以主持大局。[23]
慈禧和满清朝廷的威信扫地,只剩光杆。慈禧太后逃往西安途中,命令各地官兵剿灭义和团。义和团这个底层民众纠合成的战狼团体,为朝廷抛头颅洒热血,最终既没有“扶清”更不能“灭洋”,自始至终都是可怜的棋子、悲催的炮灰。9月7日,慈禧发布上谕,彻底甩锅义和团,称“此案初起,义和团实为肇祸之由,今欲拔本塞源,非痛加铲除不可”和团,并指派庆亲王奕劻及李鸿章为全权特使,向各国乞和。
九、生灵涂炭
在战争中,无论是清廷和义和团的“灭洋”,还是联军的反击,血腥之余,铺垫的都是普通人,尤其是大量中国人的尸骨。
1900年7月9日,山西巡抚毓贤“将省中洋人诱令迁居一处”,亲自带兵擒拿,在巡抚衙门附近一次杀害意大利主教艾士杰等洋人51名和教民17名。第二天,毓贤又抓了法天主教堂童女两百余人(都是中国人),迫令背教,因为不从而全部杀死;7月14日,毓贤一次杀害教民41人,其中不仅有81岁的老者,更有未满周岁的婴孩……[24]义和团在北京更是极端:“各家不准存留外国洋货,无论巨细,一概砸抛,如有违抗存留,一经搜出,将房烧毁,将人杀毙,与二毛子一样治罪。” [25]
这场由清廷纵容参与、义和团煽动执行的仇外狂潮,波及面极大。仅山西一省,就有教徒5700余人被杀;蒙古地区教徒被杀3200人;奉天省 “教民人命1400余”,其中有400人被关在教堂活活烧死;“而直隶全省杀人焚屋之案,几于无县无之。其杀人多者,一县竟至一二千名口”。甚至浙江亦被波及,“抢劫、焚毁教民家室至一千余家之众”……[26]据不完全的统计,此次动乱中,全国被杀害的基督教教徒共有2.3万(天主教18000人,新教5000人),遇害的有名可查的外国人241名,其中天主教传教士53人,新教传教士及其子女共188人(儿童53人)。[27]
洋人和教民的血,还是由普通民众来偿。联军攻占北京后,七国部队对北京进行了分区占领。联军以搜捕义和团之名,展开报复。除了美军和日军外,从8月16日开始,其他国家 “特许军队公开抢劫三日”,刚刚经历过义和团洗劫的北京再遭劫难。而终于翻身的基督徒也对普通市民展开了报复,北京教区主教樊国梁就发布通告,允许教徒劫掠8天,劫掠50两以下不必上缴。已经预感将遭到报复的部分官员和义和团有牵连的八旗,大批自杀。许多旗人选择服毒自尽或举火自焚。大学士徐桐更是满门自杀,其中妇女18人,包括婴儿。
在占领北京期间,列强又陆续增兵,等到9月底联军名义上的统帅瓦德西带领德国主力3万人抵达的时候,联军已经多达10万余人,遍布华北。[28]报复也不仅仅限于北京一地,其中沙俄最为凶狠,沙俄本来就图谋东北,借机调兵17万分六路入侵,于7月16日制造了著名的“庚子俄难”,将居住在海兰泡的数千名中国人屠杀,泅水逃生的不到百人。17日至21日,俄军又先后将江东六十四屯居民万余人赶至黑龙江边枪杀或用斧头砍死……这就是今天某些中国人崇拜的所谓“战斗民族”。德军为了报复公使克林德被杀,扬言“让中国人在一千年后还不敢窥视德国人”,大举入侵,由京津出兵,分攻山海关、保定、正定等地,甚至进入山西境内。各地义和团在联军和满清的双重围剿下,从此覆灭。
八国联军中军纪较好的是美军和日军。美、日军队入京后,立刻在占领区内严明纪律,甚至还组建了专门的警察部队维持治安,清理废墟,恢复秩序,并在街上巡逻。日本在此次行动中,之所以出兵最多,最积极,很重要的目的就是作为一个新兴国家,要抬升自己在国际上地位。所以和二战时候穷凶极恶的作风不同,日军入京后给占领区的百姓发了很多小太阳旗,凡挂旗者可免受滋扰,当时北京城内挂得最多的就是太阳旗。
为了自保,津京一带排洋、仇洋的风气瞬间大变,天津百姓家门首皆插白旗,行人亦各持白旗,上写“某某国户人”,或“某某国顺民、良民”。北京商铺争先贴出保护单,各国占管区居民,纷纷向洋兵送万民伞,时人记载:“昔则挟刃寻仇、灭此朝食,今乃忝颜娟敌,载道口碑”。[29]虽然说得不堪,但这就是乱世下的中国人。
十、羞辱的赔款
1900年12月22日,已经把满清彻底打趴下的联军提出《议和大纲》十二条,12月24日清政府全盘接受。李鸿章是个聪明人,把祸乱责任全部推给义和团,并抓住慈禧的宣战诏书没有正式送达这一点,不承认中国与十一国交战,所以赔钱但不割地。
1901年1月15日,奕劻、李鸿章在《议和大纲》十二条上正式签字画押。并接受了列强要求严惩的各级排外官员,共达142人之多。其中要求处死的12人,包括前文所述的疯狂排外的载漪、毓贤、刚毅、李秉衡等人;到4月,派醇亲王载沣等人任专使,就杀害外交人员事件分别赴德、日谢罪;同时改“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为“外务部”。
1901年9月7日,清政府和11个国家正式签订《辛丑条约》。这是中国近代史上赔款数目最庞大,主权丧失最严重的条约。列强要求赔款4.5亿两,当时中国人口4.5亿,用意就是1人1两。这笔赔款根据各国出兵比例分割,俄国获得28.97%、德国与奥地利的获20.91%、美国的7.32%……由于满清没钱,就用关税和盐水扣缴,分39年付清,还要加利息,实际上连本带利39年要赔付8.5亿两,条约还规定大沽炮台以及北京到天津之间的炮台一律拆毁,外国可以在北京至山海关之间驻扎军队;而且凡是涉及外国人被杀的地方一律要求停止科考五年,山西省太原、河南南阳、浙江衢州、北京顺天、江西鄱阳……45個城市被波及。
可以这么说,从满清被迫打开国门以来,这一巴掌是最后也最重的。它不仅全方位的羞辱、削弱了满清,而且切切实实让每个中国人都付出了代价。
和俄、德、日等国意图瓜分中国、赶尽杀绝不同,美国只求“门户开放”,反而担心过分削弱中国会导致局面失控,所以国务卿海约翰带头游说,使得美国国会两次同意减免美国所获的约1千万两白银赔款,但明确退款主要教育,清华大学也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建立。美国的两次退款,产生很大的国际影响,加上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中国也是战胜国,因此停止对战败的德、奥赔款支付;各国都表示愿与中国“友好”,所以都紧跟美国的腳步,其中英、日、荷三国将庚款余额修改偿付办法,俄国部分的庚款余额,苏联亦在1924年宣布放弃 。
到1927年,各国几乎完全撤销了中国对赔款的支付,并将款项用于中国国内,最后一笔赔偿于1938年结束。即便如此,中国几十年间连本带利,实际上合计赔款高达6亿5千万两,代价不可谓不惨痛。
本来列强深知慈禧才是义和团事件的罪魁,德国甚至提出要把惩办慈禧作为议和的首要条件。但是李鸿章极力为慈禧推责,并暗示列强如果慈禧倒台,中国生变,他们也没好处。列强这才放弃了对慈禧的追责。
对慈禧而言,辛丑条约由于免除了她作为战争祸首的责任,保全了她的权力,所以丧权辱国,赔钱认罪都不算什么了。她不仅把自己培养的战狼载漪、毓贤、刚毅送上断头台,甚至还不惜打自己的脸,表彰了抗命不救的地方大员,赞扬他们的“东南互保”是“度势量力,不欲轻构外衅,诚老成谋国之道”。[25]
这个醉心权力、误国至深的老太太,并不知道自己为满清的棺材板盯上了最后的钉子。
十一、何以反思
近代史给中国人最大的反馈就是,只记得屈辱,不记得缘由,更不会反思。
众所周知,火烧圆明园其实就是因为满清乱杀外国使节引起。在付出惨重代价几十年后,居然又枪杀使节、围攻使馆引发八国联军。两次北京陷落的过程都是惊人的相似。同样的为人不齿的大坑,满清跳进去两次。不长记性并不是因为脑子生锈,而在于封建王朝垂死的制度,这种制度内在的野蛮必定会和外来文明产生冲突,注定了用战狼式的思维劫持国家,与世界为敌,挨打只是时间问题。
那么多的战争失败,那么多的屈辱条约,一次次打痛了封建王朝,但却没有一次真正打醒。
义和团这样低级、愚昧、癫狂的仇外、排外民粹,在中国历史上并不鲜见,但能引发世界性的反击,把国家拖入如此巨大的灾难,它是空前的,然未必绝后。义和团的坐大,更多的还是在于清廷居心不良的包庇和纵容。煽动民粹,甩锅海外固然能轻而易举的转移国内矛盾,但是缺乏理性,不讲公义的民粹本身就是一把双刃剑,煽动容易,失控也容易。一个国家如果想利用非理性的民粹来鼓吹忠君爱国、获取利益,挨打是迟早的事。
对于满清而言,借力义和团可谓偷鸡不成蚀把米,在国际上丢尽颜面、备受羞辱的同时,也彻底丧失了朝廷的权威。特别是在“东南互保”之后,汉族地方权臣看透了满清的颟顸,开始不听号令,据土自保,武昌起义之后,北洋部队不听号令,各省纷纷独立对帝国毫无眷恋就是明证。而东北的被占,引来了后来的日俄相争以及日本窥视,可以说埋下大炸弹。说满清灭亡的大幕,实际上开始于八国联军庚子之役,实不为过。
对于最终被绞杀的义和团而言,更是无从说起的悲剧。那些底层衣食无着的乌合之众,在正常的统治秩序中被漠视、被践踏,但在在群体性的癫狂中却可以轻易找到存在感和使命感,特别是在“扶清灭洋”这么崇高的口号之下。所有的打家劫舍、残杀无辜、装神弄鬼因为有了爱国和排外的加持,便可轻而易举越过道德的界限,变成理直气壮的正义。法国大革命、俄国布尔什维克得势、纳粹德国的崛起等,无一不是利用这种民粹心理的结果。但是无一例外,所有的民粹,最终都是以本民族的尸骨作为代价落幕。
史学大家陈寅恪先生曾经说:“中国之人,上诈下愚”。其实诈和愚作为孪生德行,是并行互害的。它必然导致整个社会的粗鄙化、野蛮化,身处其中,人人受害。
2020又是一个庚子年。距离1900年那场闹剧,正好两个甲子轮回。我们今天追问历史真相,并不是为了怀古猎奇,更不是重新咀嚼仇恨,而是要反思症结。经历了三十年洋务运动,引进了列强各种先进技术和装备的满清,为什么还是一辱再辱?中国与列强的差距是科技,还是制度?屡屡被唾弃的是失败,还是野蛮?今天的我们是不是真的比120年前更清醒?
结尾,请诸君牢记:落后不一定会挨打,但是又蠢又坏、背离文明,一定会挨打。
2020/4/16-20
史料索引:
1.《清末教案》第四册,中华书局
2.《义和团运动史料丛编》第2辑
3. 王守恂:《天津政俗沿革记》
4.袁伟时:《现代化与中国的历史教科书问题》
5.周锡瑞:《义和团运动的起源》
6.《己亥立储纪事本末》,《清议报全编》第21卷
7.《清史编年》卷12
8.李希圣:《庚子国变记》
9.《晚清七十年》第4册,香港远流出版公司
10. 中国史学会:《义和团》,上海人民出版
11. 《国门口两种制度文化的碰撞》,中国评论学术出版社
12. 林华国:《庚子围攻使馆事件考》
13. 《义和团(二)》,上海人民出版社
14. 《春冰室野乘》,山西古籍出版社
15. 戴海斌:《庚子围攻西什库教堂(北堂)史实再考》
16. 《八国联军在天津》,齐鲁书社
17. 《遇难日记》,《义和团资料》第二册,
18. 《中华帝国对外关系史》第3卷,商务印书馆
19. 《晚清七十年》第4册
20. 《义和团战争的起源》,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21. 北明:《澄清历史真相—中美外交关系史》
22. 《张文襄公全集》,卷80
23. 张社生:《绝版李鸿章》,文汇出版社
24. 《义和团档案史料》,上册,中华书局
25. 仲芳氏:《庚子记事》
26. 王治心:《中國基督教史綱》
27. 季理斐、任廷旭:《庚子教会受难记》
28. 胡绳:《从鸦片战争到五四运动》)
29. 郭廷以:《近代中国史纲》
远山的呼唤
傻娘(十)
十
1977年的3月3日(农历的正月十四。传说3月3日是王母娘娘的寿辰。)社里搭了一台大戏,说是要唱三天,正好闹元宵。
一大早,母亲就起来去后山割猪草去了,我去看戏,快中午的时候,雪峰匆匆忙忙的跑过来拉我,上气不接下气的说:“赶紧,去镇上,恁娘,出事了。”
“啥?”当时我懵了,傻子能出什么事啊?“搁哪儿呢?”
“医院里。”
我到医院的时候,看到好多医生在母亲的病房内出出入入,我找到父亲问:“爹,咋了?”
“恁娘,摔着了。”
“咋摔着了?”
原来母亲在后山割完猪草往回走的时候,看见军锋五岁的弟弟细伢子和村东头某一家的小孩在后山上玩。说是后山,已经不高了,又被洪水冲刷后,山顶到地面也就不到十米高了。
山顶上有几棵桑树,是发水后种的,紧贴着山壁,就是防止谁不小心掉下去。上面有一些没被风吹掉的桑叶,细伢子就往上爬,东头那个小孩就在下面往上菗他,这时候母亲往回走正好看见,赶忙走过去制止,俩孩子还说:“傻子,白管我。”
说话的当口,东头那个孩子手松了,自己摔倒了,细伢子在树干上也抱不住了,一下子砸在那个孩子身上,就往一边歪。
这时母亲一把拉一个,把东头那个孩子用力甩到里面来,然后脚下一滑就被细伢子带下去了。
细伢子落地了,完好无损,起来看见母亲在他身下。
原来母亲在被细伢子带下去的时候,就把细伢子放在了自己怀里,母亲当了垫背,重重的摔在下面的土地上,当时就昏倒了。
细伢子起来后,看到母亲昏了,就吓哭了,然后有过路的就去找了我父亲给送到镇里医院。
大夫说,后脑受到撞击。要先休息,别乱动。
父亲就让雪峰找到我并带到医院。
当天下午,母亲醒了,看见我就呵呵笑了:“强,强。”
父亲就扶着母亲问:“没事吧。”
母亲一直笑着,然后母亲拉着我的手说:“强,强,然后指了指窗户外对面墙壁画的画:画的是一个孩子拿着课本,系着红领巾在给向日葵浇水。
“恁娘是让你看书。”
“哦,知道了。恁休息吧。”我扶着母亲坐到床边。
母亲拍了拍父亲的手,又拍了拍我的手。回到床上重新躺下。
晚上喝汤的时候,父亲喊母亲:“春花,喝汤了。喊恁娘,起来喝汤。”
我走过去轻轻推了推母亲:“娘,喝汤了。”
母亲没有反应。
“爹,俺娘没有醒。”
“春花,春花。”父亲拉了一下母亲,母亲没有动静,父亲又摸了一下母亲的脉搏,突然大喊一声:“春花。”
“医生,医生。”父亲跌跌撞撞的去找医生,我就在母亲跟前傻傻的守着,眼泪不由自主的就流了出来。
“娘……”我放生大哭。
母亲走了,都没有听到我叫一声娘。
后来,我知道母亲那天下午是回光返照,大夫让她休息是已经知道了她后脑受损,颅内积血,只是没有想到母亲走那么快。父亲没有为难医院,只是一夜之间好像老了很多,在家里抱着母亲的衣物傻傻的发呆。
父亲把院里的另外一棵老槐树砍了,给母亲打棺材。母亲就葬在爷爷奶奶的西边,中间还有个位置,父亲说那是他的。
母亲出殡的那天,是唱大戏的最后一天,全村人都去了,好多人在哭,父亲在家里,没有送母亲到坟里。
我一直哭着大声的喊着“娘。”
我懂了,我懂了母亲的所有,我懂了母亲的爱,我大声的喊着,宣泄着十八年来对娘的悔恨。
1977年10月21日,中国宣布恢复高考,一个月后我进入了考场。
我考上了大学,被新乡师范学院录取。
那天,我拿着通知书直接来到母亲的坟前。
双膝跪在她的墓碑前,任泪水无止尽的流着。
“娘,我读书了,我考上学了。”
“娘,我考上大学了。”
“娘……”
“志强志强有傻娘,哈哈大笑见啥样;离家整整6年头,志强志强可认娘?”
我去了新乡上学,毕业后和二妮结了婚,然后被分配到县初中教语文。
我几次动员父亲到县城去住,父亲都不同意。
后山被队里给炸平了,说是植树绿化,植满了香椿树。
1984年,我的女儿出生,二妮说让父亲给取个名字,父亲说,叫春停。
我和二妮都懂父亲的意思。
二妮给我收拾旧东西的时候,总能把我那件很小时候穿过的棉袄拿出来,问我还要吗?我摸摸棉袄说,留着,给春停穿。
父亲总是拄着拐杖坐在门口的土坷垃堆上对着村口望。
每次望见我出现,父亲都是激动的站起来,一路小跑到我跟前,从自行车梁上抱下春停,说:“妮啊,想爷不?”
每次见面都是这句话,每次抱着春停的手也越来越紧。
春婷确实很想爷爷,每次总回答说:“嗯,想俺爷咧。”然后亲一下父亲的脸。
然后爸笑嘻嘻的说:“中,好妮,爷爷给你弄糖茶荷包蛋去。”然后就抱着春婷步子一颤一颤的进院里。
父亲比母亲大8岁。
母亲一直在父亲身边守着我。
傻娘(九)
九
下半年,我去插队,临走的时候,母亲像送我上学一样,给我收拾好东西,送到村口。
“爹,恁跟俺娘回去吧。”我冲父亲摆了摆手。
母亲哭了,擦了把眼泪,脸上顿时花了,然后又冲我呵呵乐。
父亲来信告诉我说,母亲那是第二次听到我说“娘”。十六年了,第二次,她太高兴了。高兴了好几天,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多,我不在的日子里,父亲和娘挣了很多工分,母亲的意思是为了我,值得!
后来,一直到过年,父亲半月就给我来一封信,在信中把母亲夸奖的很好,还说母亲在社里得了好几朵大红花。还说每次写信的时候,母亲就在旁边看着,笑着,有时候嘴里喊着:“青山,强……”
我和二妮是在插队时候认识的,我们几个男的住在东头张大爷家里,二妮和几个女孩子住在隔壁李婶的家里。早上出门的时候我们经常碰面。
二妮是城里人,喜欢听农村的故事,这次来插队说是什么特意体验生活。但平时不爱说话,好几个喜欢他的男孩也不敢去找她,就背地里捣鼓让我去约她。
后来,二妮来约我,说对我有好感,平时见我干活积极,又能吃苦,东家长西家短的我也能帮忙,热心肠。是社会主义好的接班人。我说我上学时候,我老师说我不是好的接班人,她问为啥,我就讲了糖饼那件事。
接连几天二妮都没有搭理我,干活的时候也不跟我说话,回来躲着我走,跟我一队的男孩子都说,得,当初让你帮我们,结果二妮喜欢了你,现在又不理你了吧,城里人,咱攀不起的。
我也没有再去找二妮,我想着是那个原因,再加上干活累,每次见面也不搭腔。那一段时间就跟陌生人一样。
听说别的村的男孩子有约她的,都被拒绝了。她说,还年轻,不想被父母骂。
快过年的时候,第二天就要回家了,我正在屋里收拾东西。
二妮突然找到我:“我可以进来吗?”
我看了看屋里,又看了看她:“可以。”然后继续收拾。
“明天,我能去你家一趟吗?”
我当时就愣住了:“为啥?”
“我去看看阿姨。”
“看谁?”我没有搞明白。
“你母亲。”
“你看她弄啥,一个农村妇女。”
“你怎么这样说你母亲!”二妮扭脸走了。
我被整懵了,过年不回家去我家看我母亲做什么?估计是顺路吧,摇摇头接着收拾。
第二天,天刚亮,我们几个男的就起来,往家走,搭便车到家也得傍晚了。
这时候二妮跑了过来,怀里抱着一个书包:“志强,你骑我的洋车子呗,我怕摔倒!”
几个男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有几个起哄的说:“小姐要志强搭便车,我等如何是好啊。哦,志强。”
还有的用胳膊捅了捅我:“长路漫漫,苦无寂寥,奈何,奈何啊……”
我和二妮的脸唰的一下就红了,我说:“中,走吧。”
路上我问二妮:“你不是会骑车子吗?咋还让我骑啊?”
“我想让你送我回家。”
“为啥?”
“你给我送回家,你再骑车子自己回家啊,快。”
“哦,中吧。谢谢啊。”
二妮侧坐在后面,一手抱着书包,一手拉着我的衣服边。走了一会,二妮突然说:“志强。”
“嗯?”
“你给我讲讲你以前的事呗。”
“听哪段啊?”
“从你记事说吧。”
“好吧,我啊,生下来的时候虚的很,又赶上贱年,俺娘都没有奶水喂我,俺奶天天用菜汤喂我,那时候啊,我瘦的跟猴一样……”
我讲了一路,后来听到后面有盈盈的哭泣声。我就刹住车子。
“二妮,你咋了?”
“那你母亲咋离开家的?”
“听俺爹说,当时家里没有吃的,俺娘为了让我多喝口汤搁外面吃观音土,回来不吃饭,俺奶说,村干部的儿媳妇都饿死咧,怕俺娘也饿死了,就撵走了。”
二妮又哭了,骂我混蛋,我问:“你骂我干嘛啊?”
“你母亲多好啊,从小对你那么好,你呢,咋对你母亲的,还说你不是混蛋?”
“她是俺娘,是个傻子。不过现在好点了,我能喊出来娘了。”我扶着二妮坐上车子,继续往前骑。
“志强,你多享福啊。”二妮哽咽着说。
“咋讲?”
“我从小没有母亲,父亲说,我母亲是大出血,生了我就死了。从小到大,我一直想有个母亲,喊一声妈,哪怕她是个傻子。”二妮哭泣声就更大了。
“你别哭,二妮,咱不说这事了。”
“你别打岔,我跟你说,你母亲是好人,她是傻,但是她心里一点都不傻,要不也不会从小到大那样对你,你就是个混蛋。”
“你知道那次我为啥后来都不理你吗?”二妮擦了擦泪水。
“为啥?他们都说你是城里人,看不上农村的。”
“我告诉你,王志强,我要有个傻母亲能为了我吃块糖饼,冒着大雪走20多公里还是热乎的,我真的会感动死的。”
“为这事啊?”
“还有啊,一来一回80公里给你往学校送吃的穿的,为啥啊,那是因为你是她儿子,她是你母亲。”
“嗯?”
“你以为呢?你母亲多好啊,还懂得救人,最起码你母亲赢得了别人的尊重,却赢不来你的尊重,她很想听你叫他一声娘。”
我傻了,我没想到二妮说了这么多,当我从二妮的话中分析完的时候,我才明白,我的娘是这么伟大。这么多年,娘一直是默默的为我付出着,原来,只为儿子有朝一日能亲口叫他一声娘,可是我又觉得很别扭。
路过王家村村口的时候,二妮说:“你回家吧,我自己骑。”
“你自己中吗?”
“可以的,本来我想去看看你母亲,可是我给你说了一路,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算了,你回家吧,我自己骑回家。”
我在村口送走了二妮,我没有想到二妮原来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女孩。
我走到院门口,娘正在晾咸菜,看见我,在围裙上擦擦手,慌忙就上来抱我,我没有动,让母亲抱。
我仔细瞅了瞅母亲,当时的母亲已经有白发了。
母亲看着我笑:“强,强。”
我简单的回答:“嗯,我回来了,俺爹哩?”
“青山,青山。”母亲朝院里喊,声音很大。
“志强回来了。”父亲出来就冲我笑,“进屋吧,外面冷。”
母亲扶着我进堂屋,又给我倒一杯开水。
1976年的春节,我们一家三口在一起过的,母亲用工分给我换了点肉,然后做了好几个肉菜。
这个年底我第一次对母亲笑。她特别感动,抱着父亲“嗷嗷”的哭,我把毛巾递给母亲,她接过毛巾又看看了我,然后又抱着父亲哭。
1976年十月,“四人帮”被粉碎,十年动乱彻底过去了,这次过年二妮跟去年一样,让我骑车送她回家,路过我家的时候,她让直接进了村。
还没有到家,就听见运来喊着:“青山爷,志强把恁儿媳妇领回来了。”
我脸红了,二妮也脸红了,后来她告诉我,就那次被运来一喊,我的脸红的跟猴屁股一样。
父亲和母亲从屋里出来,看到我和二妮进家门,笑呵呵着迎了上去,接过自行车往里走,母亲拉起二妮的胳膊迎进屋里。
二妮后来回忆说,当时第一眼看见母亲的时候,感觉特别亲切,像自己的母亲,我就笑着说,那是啊,要不你怎么进了我家的门呢?
母亲把二妮迎进堂屋,然后去给二妮倒水,二妮说:“谢谢阿姨。”
母亲呵呵的笑着,然后冲父亲伸了伸大拇指:“强,强!”
父亲也笑着,说:“恁俩说吧,我跟恁阿姨做饭去。”
“不麻烦了,叔叔,您和阿姨也歇歇吧。”
“看见没,家里就是这破。”我说。
“我说什么了吗?”二妮假装生气,然后问,“那墙上那些裂缝是发大水冲的?”
“嗯。等我将来挣钱了,给俺爹盖一间漂漂亮亮的大瓦房。”
“还有你母亲呢。”
“对,还有俺娘。”
晚饭的时候,母亲不停的给二妮夹菜,母亲或许知道二妮吃不惯咸菜疙瘩,就让父亲去队里弄了点肉和蔬菜。还杀了家里一只母鸡。
母亲一直笑呵呵的,二妮也不停的给母亲夹菜。
那晚二妮和母亲睡在西屋,我和父亲在东屋,一夜没怎么睡着。
第二天,送二妮走的时候,母亲和父亲一直给送出村口。路上我问二妮:“夜黑你和俺娘说啥咧,咯咯笑。”
“你猜?”
“我哪知道啊?”
二妮没说,后来结了婚才告诉我,说那晚母亲搂着她睡的,她第一次体会到有母亲的感觉,母亲一直看着她笑,然后说着,强,强。
二妮说,躺母亲怀里睡觉很暖和,很踏实!
那是二妮第一次见我母亲,也是她最后一次见我母亲。
傻娘(八)
八
我考上了高中,离家就更远了,一来一回80多公里.
那天村里大广播播报:咱们村王青山和春花的儿子王志强考上高中了,是咱们王家村第一个高材生,值得庆贺啊,请王青山同志来拿王志强的入学通知书。
我对母亲的看法好了一点点,我可以接受他叫我的名字。想抱我,拉我的手还是不可能。
他们俩一起去拿我的入学通知书,回来的时候母亲笑呵呵的,脸上乐开了花。
“强,强,强。”母亲把通知书递给我。
“呵呵。”我勉强挤出一点点笑容。
母亲马上拉着父亲看我笑,差点就手舞足蹈了。
高中二年,开设的课程有政文(政治、语文合并)、数学、工业基础知识,农业基础知识、军体、革命文艺、劳动等科。每个月都是母亲去给我送吃的,穿的。那个时候我认为既然她是我的母亲,为我做那些是应该的。
等我上了大学后,我才明白她是多么的爱我:
初中,冒着大雪走了20公里就为了给儿子吃一口糖饼;
高中,步行40公里为我送吃的穿的。
……
后来我当了教师后,把母亲的事情写出来发表在小说月报上,收到很多信件回馈。
我的母亲是默默无闻的,也是伟大的。
1975年高中毕业,母亲把我接回家,接下来的事情就是要上山下乡去。母亲为我准备了很多东西。
1975年8月,一直下大雨,队伍就没有来得及出发。
接连几天大暴雨,母亲就开始收拾包裹,把奶奶送的块玉放在了我身上,我没在意随手放进了一个包袱里。大喇叭广播让村民注意防洪。
父亲开始编制木筏子,每家都在编制,以备不时之需。
8月8日凌晨,天快亮的时候,水进村了,一时间全村慌了,乱了。好多人在哭,又有好多人在喊,有的还在睡梦中就被冲走了。
母亲先把我叫醒,把包袱递给我,推我上筏子,瞬间水就涨上来了,父亲和母亲把收拾好的东西都放到筏子上,筏子的另一端就系在院中的大槐树上面的粗的树枝上。
整个村里全部乱了,父亲和我坐在木筏上寻找母亲,父亲大声的喊着:“春花,春花。”
却没有听到回音。
一会看见母亲从水里游回来,背上背着君庭,孝敏,她上筏子后,我才看清她另一只手里还拿着一块塑料布,用绳子把我们三个男孩捆在木筏上,用塑料布蒙在我们头上,因为暴雨还在下。
母亲游去救人的那会儿工夫,村里好多房子都已经塌了,也有好多人就这样没有了。
我一不小心把其中一个包袱弄掉了水中。
“爹,包袱掉水里了。”
“掉就掉了呗。”
“她那个玉搁里面咧。”
“你不早说。”父亲一个猛子就扎了下去。
母亲看父亲跳了下去,也跟着跳了下去,水最深的地方与房顶一般高。
有半分钟,母亲扶着父亲从水中游了出来,父亲水性本来就不好。母亲举着那块玉冲我笑着,又塞到我手中。这次我就拿在了手中,一点也不敢放松,我怕再掉下去。
洪水退的时候,村里一片狼藉,在梦中丧失生命的人们,还有很多家畜,也有很多大衣柜,床家具之类的东西。
母亲一共救了5个小孩和一个老人,我们的筏子承受不住的时候,她就扶着筏子站在水中。
我们在筏子上被困了五天,等我们下筏子的时候,槐树上的槐叶已经被我们吃完了。
我家的房子没有倒,但已经有了很多大的裂缝。屋里有好多淤泥。
我和父亲清理了整整两天。
那次次洪水是由台风引起,连日暴雨,泌阳县板桥水库水位暴涨,在夜间爆发,由泌阳县经遂平县向东流去。9县1镇东西150公里,南北75公里范围内一片汪洋。400多万群众被洪水围困,10多万群众死亡,30多万头大牲畜漂没,300多万间房屋倒塌。
这也只是官方报道,那帮王八蛋具体隐瞒了多少数字,还不一定。
后续因缺粮、感染、传染引起的死亡14万。
洪水中损失最大的地区:全公社3.6万人口中,有1.8万余人遇难。
王二林的母亲让洪水带走了,父亲在前两年被批斗去世,后来,他就离开了王家村。
再后来,杳无音讯。
我没想到母亲的水性那么好,或许,她也是父亲的救命恩人。
“青山大,这点东西恁拿着。”君庭的家人和孝敏及其他被救几个孩子的家人拿来了一些吃的。
母亲就往外推。我和君庭、孝敏他们出去玩了。
“恁娘劲真大,志强。”孝敏说。
“嗯。”
“可不,背着咱俩还能抓一大块塑料布。”君庭附和着。
君庭和孝敏初中后没有考高中,就去当了学徒,这几年家里过的还行,一场洪水把全部家当都冲走了,本来是要去相亲的。
“我没有想到俺娘水性那么好。”这是我第一次称呼为娘。
回到家中,大家伙都散了,我问父亲拿来的东西呢,父亲说:“恁娘都给推回去了。”
“哦。”
“咋咧,恁娘做的不对吗?”
“对……,俺娘做的对,中呗?”
后来父亲告诉我,母亲在灶屋听到我第一次说“娘”,很激动,我问父亲:“那,俺娘是真傻假傻啊?”父亲说:“恁娘是傻,心里不傻,你是她生哩,是她身上的肉啊。就那你小时候到高中还不愿意认娘呢。”我也只是惭愧的笑。
再后来,我写过一篇文章来纪念我的母亲,我在文章中说:刘安说过,十月胎恩重,三生报答轻。虽然我是不到十个月就出生了,但是,在这个世界上最疼爱我的是母亲,我永远没法再回报她,所以我只能把母亲放在心里,在她没见过的孙女身上延续母亲的影子。
傻娘(七)
七
1967年,奶奶去世了。奶奶去世前把母亲叫到跟前,我和父亲都在一旁待着。老人家从床边的老柜子里打开一个包裹,里面有一个小口袋,拿出来是一块玉。
奶奶说:“春花啊,这玉是青山他奶奶给我的,算是传家的。你拿着。”说完就塞到母亲手里。
母亲不敢要,扭头呵呵的看着父亲,父亲过去拿过玉放在她手里。
“这个是咱老王家传家的,就是给儿媳妇的。娘对你不好啊,那年把你撵走了。娘也是没法啊。”奶奶声音哽咽了。
母亲慌忙摇头,不知道他是听懂什么了,应该是听到奶奶要哭了。
“娘,恁还说那个弄啥啊,这不都回来这长时间了吗!”父亲在一旁说。
母亲一直拉着奶奶的手。
“孩子啊,咱王家屈了你了,让你过苦日子了。”
母亲还是摇头。
“看到你回来啊,我这心病算了啦。回头啊,你可得照顾好青山跟志强啊。”
……
奶奶走了,很安详,走的时候母亲还一直拉着奶奶的手,突然母亲就大声哭了出来。
奶奶走了,父亲把院里的老槐树砍了一棵作为奶奶的寿木。家里就剩下母亲,父亲和我,我对母亲一直存在芥蒂,我不愿意让她碰我,甚至拉我的手。
1968年夏天,去社里交公粮,天气特别热,父亲拉着架子车,母亲在后面推着,我在车上坐着,到了社里,交公粮的排队。我就坐在架子车背阳光的一面呆着。父亲用毛巾给母亲擦汗,母亲拿过毛巾先给我擦,我赶紧把脸躲开。
“这孩子,看我回家打你。”父亲瞪了我一眼,“恁娘比你还热,你咋不给她擦汗啊。”
母亲问父亲要了两分钱,去买了两个冰棒回来,给我和父亲一人一个,自己拿毛巾擦汗。
父亲咬了一口,就不吃了,递给母亲,母亲就又递了回来,然后吸了口气,咧咧嘴,像是告诉父亲冰牙。
父亲懂得母亲所有的意思,笑着说:“你是舍不得吃吧,我给你留着吃。”拧开挂在车把上的罐头饼子,把冰棒塞了进去,拧上盖。
我自顾自吃着冰棒,父亲逗我说:“志强,给爹吃口。”
“给。”
“乖。”父亲摸着我的头说,“给恁娘吃一口。”
“不给,不是俺娘。”
“啪。”父亲一巴掌打在我后脑勺,“你个龟孙儿。”
冰棒顺着我的嘴就出去了,掉在了地上,粘了土,母亲护着我捡起冰棒,用毛巾擦了擦,然后用舌头把脏的地方舔掉,把冰棒递给我,笑着说:“强,强。”
“你脏。”“啪。”
我又挨了我父亲一巴掌,母亲把我拉到自己身后使劲瞪了父亲一眼。然后把冰棒塞到罐头瓶子里。
我只有哭的份,父亲打我的第二巴掌确实很用力。
晚上我喝了一碗甜糖水,父亲问我好喝不,我说好喝,父亲便没有再说什么。
母亲看着我笑,我就抱着碗喝甜糖水。
1971年,我上初中,离家有20多公里。
有一天我正在上课,母亲就到学校去看我,趴在玻璃上瞅,周老师就走出去问母亲,母亲就呵呵对着周老师笑,然后指了指我。
“王志强,恁娘来找你,啥事说完赶紧让她回家,下着雪哩,她穿的还少。”
“她不是俺娘。”我小声嘟囔了一句。
“哦,哦,志强,那不是恁傻娘吗?”君庭和孝敏在我后桌捅捅我。
“好了,好了,都别看了,咱们接着上课。”周老师说。
我十分不情愿的走出去:“谁叫你来哩啊?”
母亲没有说话,把手里编好的草鞋递给我,然后笑呵呵从怀里拿出一块饼,掰开让我看,有糖。
我看了一眼说:“我不吃,你拿走吧。”
母亲笑呵呵说:“强,强。”然后揪下来一点放我嘴里,还是热乎的。但是我马上就吐了。
“恁走吧,人家笑话我。”我把草鞋和糖饼都塞给母亲。
她笑呵呵的又递给我。
我一生气就给甩出去了,然后就回班里了。
我的位置靠门口,我看见母亲委屈的去捡过草鞋和糖饼,拍掉糖饼上的雪,用嘴巴呼了呼,又放进怀里。然后走过来又把周老师叫了出去。
下课后周老师把糖饼和草鞋给了我,说:“王志强,你咋不懂事,恁娘冒着雪过来看你,为了让你吃口热饼,走了20多公里,捂了20多公里,你这样,将来不会是无产阶级的接班人。”
那年我十二岁,我不让母亲碰我的脾气越来越大,为此在家里没少挨父亲的巴掌。
后来我才知道,母亲看见公社社长的孩子有糖饼吃,就用自己的长头发跟社长老婆换的,当时给我送饼时候我就觉得母亲头上少点什么东西,是头发,一头长发没有了。
换了一块糖饼,被我扔了。
后来学校一斗领导和班主任;二批教材和科任,没法继续上课,就改由贫下中农来上课,讲家史,去体验挑肥,再后来就干脆把教室设在了庄稼地头。
两年的初中,父亲在家也教我学习认字。在学校没有办法正常上课。有时候就是抱一本书三十二开红皮的《毛主席语录》。
那时候还有一首歌“毛主席的书我最爱读,千遍那个万遍哟下工夫。深刻的道理我细心领会,只觉得心里头热乎乎哎,好像那旱地里下了一场及时雨啊。小苗儿挂满了露水珠。毛主席的语录滋养了我呀,我干起那革命劲头儿足。”
现在想想,说不出的恶心。
1973年我初中毕业。毕业前就得知上高中要考试入学,由于之前做了充分准备,对所有功课都进行认真的复习,整天钻在屋里读、写、算。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我所在的班参加考试的学生共有10多名,而得到“入学通知书”的同学只有三个,我就是其中之一。
那段时间付出最多的是我的母亲,铺床叠被,摇蒲扇,烧开水,做饭,洗衣服……
可是我却心安理得的接受。
傻娘(六)
六
学前班一学期就语文就教了“一到十”,数学教的是“1到10。”
父亲说,你得用功学,将来弄个铁饭碗,给恁爷,给恁娘看看。
我问父亲,啥是铁饭碗,父亲说,好的就是跟王法一样,搁学校教学。父亲问我争气不,我说:“爹,奶蒸地馍漏气咧。”
这几年奶奶的身体每况愈下,后来都是父亲做饭喂奶奶,奶奶也天天的吧嗒吧嗒掉泪,我也不知道为啥,后来每天我放学回来,书包往堂屋一扔,就扶着奶奶出去溜达了,每次出去奶奶总要站到二爷家的南墙根子下朝大路望半天,我问奶奶望啥哩。
奶奶说,想家里人了。
1966年5月16号,给中国未来几十年都带来严重灾难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工作组滚他妈的蛋;无产阶级革命造反精神万岁;敢想、敢说、敢做、敢闯、敢革命、敢造反;造反有理。”
当时村里闹的最凶的就是志良的小儿子永锋把志良拉出来游街批斗,头上带一个大圆筒带尖的帽子,然后五花大绑的带到村口,大声的喊着:“这就是叛徒,当年为国民党送过吃的,我只认毛主席,天大地大不如毛主席的恩情大。”
底下好多人附和,群情激昂,就好像他亲爹犯了什么罪似的。又好像多不屑当他爹的儿子一样,演讲时候唾沫横飞,还带头往志良身上吐口水,最后志良被关了起来,有人说管制劳动也可以。
永锋说:“我们不屑与这样的人为伍,我和他划清界限,我们是红卫兵,坚决拥护伟大的毛主席万岁。”后来志良在那次批斗大会后,上吊,死了。我在县城教书后,有一次回来,骑自行车带着春停路过自留地,看见永锋在志良坟前跪在那里哭,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我心想,红卫兵也会忏悔?
后来上初中的时候还有批斗教务主任的,戴上高帽子,定的罪状是“走资本主义道路,搞投机倒把”,其实也就是教务主任跑了十几里路卖了几只鸡鸭给孩子看病,结果就被“造反派”拉倒操场上进行批斗,大声的喊着:“搞投机倒把革命,队里干活肯定是磨洋工的。”
下面就有学生附和说:“前天我造反,他还打我一巴掌。”
台上接着喊:“造反有理,造反无罪,要不要打回来?”
于是底下有一大部分学生举臂高呼:“要。”
于是那个学生就上台狠狠打了教务主任一巴掌,底下好多人鼓掌。
那种近乎于疯癫般的狂热,让人浑身发寒。
1966年的下半年,十月的某一天,父亲下地了。放了学我要陪奶奶出去溜达,这时候军锋和小周跑过来说:“恁傻娘回来了。”俩人哈哈笑着就跑了。我肯本不知道怎么回事,奶奶却愣住了,然后拄着拐棍拉着我就往外走。
刚走到院门就听见有群孩子瞎喊:“哦,哦,志强傻娘回来喽,哦,哦……”
“恁傻娘,恁才有傻娘呢。”我回了他们几句,可是我真的看见一个女人,头发长长的,像杂草丛生,差不多到腰吧,脸上很脏,穿着一件脏棉袄。村里一群小孩跟在她后面拉拉扯扯的,她笑呵呵往奶奶这边走来。
后来不知是谁还给我编了个顺口溜“志强志强有傻娘/哈哈大笑见啥样/离家整整6年头/志强志强可认娘?”当时的我没好气的说人家“恁傻娘,恁都有傻娘”然后拉着奶奶就哭。
可是奶奶不管我怎么拉她,都不管我,拐棍一扔,就抱住母亲大哭起来:“我哩孩啊……恁跑哪去了啊?”
母亲呵呵的笑着,被奶奶抱的有点不自在好像,扭着身体伸出胳膊要拉我,我吓得赶忙躲在奶奶后面。
“孩啊,这是恁娘啊。”
“她不是俺娘,俺娘不是傻子。”我扭脸跑屋里去了。
奶奶把母亲扶回院子里,拉着她的手,一个劲的哭:“我哩孩啊,恁跑哪去了啊?那时候都怪我啊,给你撵走了……”奶奶一顿捶胸顿足。
母亲仍是呵呵的笑着,然后扭头找在堂屋门口躲着的我。奶奶喊运来:“运来啊,你上地里去喊恁青山爷去,就说恁春花奶回来了。”
运来把父亲叫回来,父亲看到母亲就哭了,母亲看到父亲也哭了,父亲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惊得左邻右舍都来看怎么回事,他们有的知道母亲不说话,有的是贱年过后迁过来的。
他们在院子里劝着奶奶:“好了,不哭了啊,这不是一家团聚了吗?”
“婶啊,白哭了,春花回来了,恁该高兴啊。”
“白哭了,他奶奶,这孙子他娘回来了,一家人团圆了。”
奶奶一边擦泪一边点头。
现在想当时母亲哭的是一别六年的泪,每次我给我媳妇二妮讲的时候,二妮也哭。
当时我吓坏了,就在门口不出来,最后被父亲拽了出来。母亲看着我,笑着说:“强,强”然后伸手就要抱我,我躲在父亲的身后抱着他的大腿直摇头。
父亲说:“志强,喊娘。”
“不喊,他不是俺娘。”我摇着头带着哭腔说。
“这都是恁娘,喊。”父亲提高了嗓门。
“哇。”我就哭出来了,“他是傻子,不是俺娘。”
“她是恁娘。”父亲一把把我从后面薅到前面来,转过来屁股大巴掌就打我。
“哇……”父亲一打,我哭的更凶了,母亲拦住父亲的手,把我护在她身后。父亲说:“你起来,白管,我今个好好打打他。”
我开始躲在母亲身后绕着父亲转圈,邻居也过来拉父亲。
“青山大,孩子小,没有见过娘,得慢慢来,光打能行吗?”毛妮嫂子拉着父亲说。
“都是哩,孩子小没有见过娘,恁白打了。”
“都怪我啊……”奶奶在一旁又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咳嗽。邻居们也有几个吧嗒吧嗒擦眼泪的一边劝奶奶一边哄我:“志强,这是恁娘,以后得喊娘。”
“志强,过来。”父亲叫我。
我唯唯诺诺走过去,回头看了一眼母亲,我是怕父亲再打我,至少这会她会护着我。
“志强,这是恁娘,记住了啊。”
后来,奶奶去找爷爷后,父亲说,奶奶一直有个心病,就是想知道母亲在哪儿呢?母亲回来那天奶奶确实很高兴,可是从那天后身体就更不好了。
父亲每天都出去积极的挣工分,母亲在家伺候奶奶,我放学回来,她看见我就呵呵笑,过来替我拿书包,我一把挣脱了,我打心眼里不愿意承认这个傻娘。
晚上的时候,母亲给奶奶洗完脚,就端来洗脚水给我洗脚,我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女人问父亲:“爹,她睡哪啊?”
“她是恁娘,你说睡哪?”
我一把抽出脚丫子,自己用擦脚布擦了擦就钻进被窝了:“这是俺家的,不让她睡。”
“志强听话。”
“不听。俺哩。”
“听话不。”父亲的大巴掌又举了起来。
“奶,俺爹打俺。”我大声喊了起来。
“青山,你又打孩子哩。”
“木有,我吓唬吓唬他。”
这时母亲已经把外面收拾完了,走了进来,看着我笑呵呵伸开手要抱我。
我钻出被窝就跑奶奶被窝去了。我不愿意让她抱我,我不认识她,傻子。
父亲从来没有打过我,在母亲回来之前,回来之后却经常对我动手。
母亲倒是很护着我,偶尔我也喊奶奶,父亲生气了说:“往后不管你了。”我听到后就去找奶奶哭。
母亲确实很勤劳,每天父亲很早就去队里干活,母亲在家伺候完奶奶,看着我去上学后又去了队里干活,多挣点公分,家里就能多吃口饭。
快到中午的时候回来给奶奶做饭。傍晚就去村口等我放学,我远远看见就躲开了。
平时母亲想跟着我一起出去玩,我从不让,但是母亲仍旧一直呵呵笑着。
母亲一直想抱我,我一直不让这个傻子抱。
傻娘(五)
五
我记事的时候,村里已经就剩下二三十户人家了,逃荒的逃荒,饿死的饿死,还有自杀的,生病没药死的,缺衣少穿冻死的……
奶奶说这几年贱年逃荒快赶上42年南阳逃荒了,有好多从南阳北上经过我们驻马店然后沿着铁路往西北走,一路上随时能看到尸体,有的就被大雪埋了,有的被炸弹掀起的土埋了,有的就剩下骨头了。
我问父亲:“爹,啥是逃荒啊?”
“就是没有吃的咧,出门寻吃的。”
“咱咋不逃荒啊?”
“恁爷搁家哩。”奶奶说。
“恁娘搁家哩。”父亲说。
奶奶说,东头二林的娘就是被二林他太姥爷当年从潼关返回来的路上捡的,到我们村后不走了,安家立命,后来给闺女娶了个倒插门,生个娃叫王二林。
许多年以后我每次想起母亲的时候,想起母亲在那三年中受的苦难,脑子里总有一个镜头:漫天大雪中无数穿着破烂的农民在疲于奔命,一个老头,戴着破黏皮帽子,穿着一件破棉袄在雪地里走着,看到路边一个冻得瑟瑟发抖的小女孩,就走上前说:
“妮,你喊我声爷,咱俩就是一家人了。”
“爷。”
然后祖孙俩走进雪幕中。
后来我上大学的时候,查了一些资料,三年自然灾害河南省受灾106个县,一共死亡人数293.9万,占全国非正常死亡人数总比例的6.1%,排名位居全国第六。非正常死亡人数第一是安徽省。
这是反人类。
1962年,上面提出新的口号“1:调整农村生产关系,加强农业战线,恢复和发展农业生产;2:缩短基本建设战线,压缩重工业生产;3:实行工业企业的关停并转,精简职工和城镇人口;4:减少财政赤字,稳定市场;5:紧缩财政开支。”
社里给发了粮食种子和补给用品,父亲开始种地,虽说日子紧巴,但相比那三年好很多了。
奶奶也老了,这是我的感觉,因为奶奶头发都白了。
1963年,父亲开始教我认字,手把手拿着树枝在地上写,先写的是母亲的名字“春花”,后写的是我的名字“志强。”
我问父亲:“爹,春花是谁的名啊?”
“恁娘。”
“那,俺娘咧?”
“恁娘去恁爷那边了。”
“俺爷咧。”
“恁爷搁那哩。”父亲用手指了指天。
“他弄啥去咧?”我低着头想了一会问父亲。
“去世了。”
“啥是去世啊?”
“就是死咧。”
“啥是死咧?”
“就是看不见了,找不着了。”
“哦。”我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忽然我一下就哭出来了,哭着说:“那俺娘也死咧,找不着俺娘了,呜呜呜……”
父亲把我抱在怀中,晃着我,说:“是恁爹不好啊……”
我上学后,才知道我父亲骗了我,母亲没有去找爷爷,也没有死。
父亲肚子里喝过点墨水,上过学。父亲经常教我在地上写字,写的最多的是“春花、志强”这几个字,然后就是教我数数,从1数到100。
那个时候在我们村,大人们都管我叫神童,我说:“俺爹教哩。”
就有人跟我开玩笑说:“恁娘哩?咋不叫恁娘教你啊?看,恁娘不要恁了。”
然后我就哭着回家找父亲和奶奶,哭着要娘。父亲一声不吭的在一旁挠头,奶奶对我好,哄我笑,用右手中指点在左手手掌心,然后把手指拿开的时候说:“逗逗飞……”
这一招对我很有效,我一听就笑了,然后奶奶就把我交给父亲,然后拄着拐棍就走到大门外面,拄着拐棍掐着腰张嘴就骂,声音很大,我在屋里都能听见。
“谁欺负俺的孩了,嘴上抹糖鸡屎了吗?不该说的就不能把住门吗?”
等等诸如此类的。
奶奶觉得很是委屈了母亲,在我面前从来不提她。
每每我夜里睡不着的时候,我要父亲哄我睡,父亲就把我放在他的大腿上说:“以前啊,有个傻婆娘,长的好看,就是不爱说话,对家人特别好,吃苦,干活。”
“我不听傻婆娘,我听故事。”我开始在被窝里乱踢腿。
“中,爹给你讲故事。”
“嗯。”
“王家村有个老王家,老爷子死的早,剩下个老娘和儿子,有一天黑了,家里忽然来了一个女子,后来就成了这个老王家儿子的媳妇。”
“爹,恁蒙我。”
“咋咧?”
“她咋不上人家啊,咋都上老王家了?恁跟俺讲俺娘。”
“谁知道啊,就搁这家不走了,后来啊,给老王家生了个大胖小子,白白胖胖的。”
我一会就睡着了,父亲还在讲着:“啥活都能干,做饭,洗衣服收拾屋子,割麦,都中,后来吧过贱年,生了个小子,家里没有吃的啊,这个媳妇啊,为了让家里多吃一口,就自己去吃观音土,再后来婆婆就怕饿死了媳妇,就把这媳妇赶走了……”
直道我半夜醒了的时候发现父亲还在床边偎着流眼泪。
1964年,父亲带我去报名小学,找到副校长王法家里,副校长说:“你会数数吗?给我数个。”
“1,2,3,4,5,6,7,8,9,10”
“中咧,中咧”副校长又说:“会写字吗?”
“俺会写俺的名。”我拿起一根树枝就在地上歪七扭八的写出自己的名字。
“中,中,青山啊,开学了你带他去吧,找我。”
“中。”
学校开学后,我就去上学了,学前班。
父亲的担子也重了,他几乎每天在地里都很晚才回来,收麦子的时候,奶奶就拄着拐棍带着我拿个袋子去别人家弄完小麦的地里去捡麦穗,一个麦季,差不多能捡半袋子粮食。
傻娘(四)
四
二爷是大饥荒中我们村第一个去世的老人。
新房叔去雪峰家借了一些麸子面,做成饼子,煮的野菜和草汤请大家吃饭。
从坟地出来,村民们去吃答谢饭,父亲搀着奶奶扶着母亲就直接回家了。
“娘,恁上屋里歇着吧,我去喂牛。”
母亲不愿意进屋,跟着父亲去喂牛,奶奶刚进堂屋,就听母亲“嗷”的喊了一嗓子,就问:“咋了,春花。”
父亲赶紧跑回堂屋:“娘,牛没有了。”
奶奶愣住了,突然奶奶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一边拍大腿一边哭:“哪个挨千刀的,偷俺家的牛啊,恁不得好死啊。”
母亲这时候就去扶坐在地上的奶奶,奶奶很伤心,母亲很懂事似的,用大衣袖子给奶奶擦了擦泪。奶奶坐凳子上仍是一句一句的骂着。
“秀英奶奶,咋了?”隔壁的毛妮嫂子都过来问,“哭啥了,俺二爷都埋了,就妥了,呗难受了。”
“毛妮,不是哩,牛没有咧。”父亲接过毛妮嫂子的话说。
“咦,这咋弄啊,老天爷啊,这不是要了俺奶的命吗!”毛妮嫂子一脸的惊异。
“毛妮。”奶奶缓了缓,抬起头问,“这几天你听见动静了没有啊?”
“没有啊,白哩搁俺二爷家帮忙哩,黑夜回来都睡了。”
“娘,白哭了。”父亲把毛巾拿来给递给奶奶,“估摸着是夜黑的事,俺二大爷盖棺,俺俩回来都半夜了,又是月黑头。”
“咦,可不,光就是夜黑,回来的都晚。”
“挨千刀万刀的小偷啊。”奶奶又哭了起来,拉着母亲的手说,“春花啊,这可咋办啊。”
母亲拉着奶奶的手对着毛妮嫂子呵呵的傻笑着。
“秀英奶,白哭咧,丢都丢了,还能咋着啊。老了,老了,白哭出来病了,俺婶子怀着孕哩,恁要病了,叫俺大咋办啊。明个我叫运来拿点麸子过来,恁都吃点。”
奶奶不哭了。从那天开始,奶奶做饭的时候,全家人的吃食又减少了一半。
父亲说,那次奶奶伤心过度,落下了病根,走路有点不稳,父亲就给奶奶弄了根拐棍。
1959年7月15日,我出生了。那个时候村里老噶叔,二英的婆婆都已经饿死了。母亲身体营养跟不上,虚弱。我是早产。
父亲说,按照家谱我是“志”字辈,我刚出生身体也虚弱,希望我身体好起来,就取名志强。母亲几乎没有奶水喂我,父亲每天就去后山多摘点树叶子,野菜,草,回来,奶奶就多煮点汤让我喝。
母亲虽说有点傻,听不懂话,但是很孝顺,奶奶腿脚不方便,她就去煮汤,每次煮好,把我抱在怀里就去叫奶奶和父亲吃饭。
母亲偶尔有些空闲的时候,背着我和父亲一起去后山摘树叶,刮树皮,有时候要跑很远的路才能找回点吃的。后山上,别的地方,好多去找吃食的人们。
母亲的手越来越粗糙,已经没有刚到我家时候那样的细滑了,脸上也有了不少纹路,身子骨越来越瘦。她喜欢让我坐在她的腿上,一手搂着我,一手拿着父亲给我用木头做成的手枪在我面前晃悠,嘴里模糊不清的喊:“强,强,强……”
我每次都会笑:“呵呵呵呵……”
母亲就会很开心的笑。
奶奶也越来越瘦。
1960年4月,家里实在是揭不开锅了,后山都已经吃光了,变成了秃山,那些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树皮,树叶早就没有了。
这一年村里又饿死了好多人,包括王周的母亲:天彩嫂子,运来的小儿子,王良军。还有一些人,听说别的村也有饿死的,也有喝药的,我不知道我当时还在怀里是怎么样熬过来的。
父亲跑了很远,跑到李斯楼乡,在李斯墓后面的大山上弄回来一筐猪肝草,奶奶分成了很多份,然后让母亲煮了给大家吃。
后来我告诉父亲,猪肝草是药。父亲说,那时候谁知道啊,能吃就中,现在都没有了,李斯墓后面的山也没有了,就连李斯墓都变成一个土包子了。
我想那李斯墓肯定被盗过,再后来我到县里教书的时候才知道,李斯被送回来的时候就没有头了,墓里除了一些族人放进去的锅碗瓢盆什么的,几乎没有陪葬品。
4月下旬,接连两天,母亲都不怎么吃饭,每次煮好汤都是给奶奶,父亲和我盛出来三大碗。自己在碗里盛一点,奶奶问母亲:“春花啊,咋咧,是不是生病了?”
母亲呵呵的笑了。
“青山,春花咋了?”
“不咋啊,好好哩。”
“那她这两天咋不吃饭啊,你看就喝那一小点,管啥事啊?”
“谁知道啊,猪肝草苦,不愿意吃吧。”
“谁说哩啊,一天就吃一顿,还能不饿?”
“娘,没事,估摸着她是真吃不下,我都吃不下去,苦哩很。”
“哇,哇,哇……”突然我在奶奶的怀里就哭了。
母亲慌忙就要去接过我。
“哦,哦,哦。”奶奶一边用腿晃着我,冲母亲摆了摆手,让母亲坐下吃饭。说,“志强不哭哦,恁爹,恁娘,恁奶都搁这哩。”
“哇,哇,哇……”那么小的我听不懂奶奶在说什么,仍旧是哭。
“哦,哦,志强不哭啊,俺的大孙子不哭,喝汤。”奶奶用小勺子舀了一口汤放在嘴边吹了吹放在我嘴里。
或许是我真的饿了,奶奶喂我喝了汤,我马上就不哭了,母亲看着奶奶怀中喝汤的我,笑了,然后拍了拍父亲的胳膊,父亲也跟着呵呵的乐。
第二天,母亲还是只喝一点点,奶奶抱着我说:“春花啊,是不是病了。咋还是吃恁一小点啊?”
母亲摇头了,使劲的摇了摇头。奶奶琢磨不清母亲什么意思,就看看父亲,父亲说:“她不饿。”
母亲马上又笑了起来。
父亲晚上睡觉打呼噜,母亲睡的很轻,几乎一夜没有睡,第二天早早就起来了,扫扫院子,给奶奶和父亲烧好洗脸水,就出去了。
“春花,春花,青山,看见春花没有啊?”奶奶抱着我出来问在收拾柴禾的父亲。
“没有啊,出去弄草去了吧。”
“你出去找找去,这出去恁早得跑多远啊准备。”
“中。”
父亲拎着铁锹和竹筐就出去了,奶奶抱着我回屋,一边哄着我一边给我穿棉袄。我的棉袄是百天的时候母亲用自己那件红碎花棉袄改的。其他的都是用父亲旧衣服改的。
奶奶拄着拐棍,抱着我说:“志强哦,跟奶找恁娘去。”
奶奶一咯吱我,我就笑,我一笑,奶奶也就乐了:“大孙子真好看。”
在我们村后山的背面,奶奶远远就看见有个人影在那里蹲着,不知道在干什么。奶奶就走了上去问:“谁啊,弄啥咧。”
这个人正是母亲,母亲站起来,转过身,看着奶奶和我,呵呵的笑着,嘴里不停的向外掉土。
奶奶当时就哭了:“我的孩啊,你咋吃这个啊,观音土噎死人。”
母亲还是呵呵的乐着,擦掉嘴上的土,伸过手来就要抱我。母亲一伸手,我也伸手让母亲抱,母亲抱着我看着奶奶笑着,扭脸就亲我脸一下。
“孩啊,跟娘回家。”奶奶牵起母亲的胳膊就往回走。
快晌午的时候,父亲回来了,挎着半筐不知道什么草:“娘,我回来了,春花回来没有啊?”
“回来咧,搁堂屋抱着志强玩哩。”奶奶在灶屋煮汤呢。
父亲走进灶屋,把竹筐里的草倒进水缸里,一边用手洗,一边扭头问奶奶:“娘,搁哪找着哩啊?”
“后山,青山你过来。”奶奶往灶锅地下填了一把柴禾。
“弄啥?”
“咱叫春花走吧。”奶奶抹了一把眼泪说。
“啥?”父亲惊了一下,“咋叫她走啊?”
“你小声点,白叫她听见了,不好受。”
“这两年旱的旱,涝的涝。白说粮食种子,连个粮食渣咱都没有啊。”
“就因为这个就撵春花走?不中。”
“青山,今个我抱着志强去找她,找着她,正搁后山吃观音土哩。”
“咦,观音土,噎死人啊。”
“那你说这几天她咋不吃饭啊,她是心疼咱几个,想叫咱多吃一口。”
“那这几天她都吃观音土?”
“谁知道啊,今个看着吃咧,还冲我笑咧,一笑,满嘴掉土渣子。娘心里不带劲啊。”
“娘,恁白哭咧,明个我找找雪峰去,看还有吃的呗,先借点,以后有了还给他。”
“借啥,雪峰他孩他妈都饿死了。”奶奶擦了擦眼泪,哭着说:“我还能活几天啊?春花是傻,对咱家不赖啊,她要是饿死了,志强咋弄唉?”
“娘,你这都要撵春花啊,我咋弄啊?”父亲心里十分难受。
“搁咱家,就这样下去,早晚得饿死,我活不了几天了。”
“恁说啥哩,娘。”
“叫她走吧,往县里走,弄不好还有吃哩啊。”奶奶掐灭柴禾,哭着说,“孩啊,娘对不住恁两口子啊。”
“娘,恁白说咧,我一小会都给她送走。”
“你白去,娘说,吃了晌午饭,得吃饱啊。”
父亲从灶屋出来走到堂屋,眼圈有点红,母亲还是自顾自的抱着我玩,嘴里喊着:“强,强,强……”
父亲扭头进了西屋。
后来父亲说,那会看见母亲那样,想想奶奶说的话,在西屋自己偷摸哭,不敢出声。
“青山,春花,吃饭啦。”
“知道了。”父亲从西屋出来,扶起母亲说:“吃饭了。”
母亲乐着摇了摇头,把我递给父亲,把父亲往外推。父亲很难受,就说:“多少吃点,肚子里热乎。”
父亲抱着我,扶着母亲来到灶屋,奶奶已经盛好了饭。奶奶伸手就要抱我:“来,大孙子,上奶腿上。”我也伸手,奶奶顺势就把我抱在了腿上。
“吃饭吧,坐下啊,春花。”奶奶让母亲坐下吃饭,“这碗是你哩。”奶奶把一碗满满的有很多草叶子的汤推到母亲面前,说:“吃吧,孩子。”
母亲又推了回来,推给奶奶,然后说:“强,强……”
奶奶忍住眼中的泪水,又推到母亲面前:“孩啊,吃吧,吃了这碗饭,恁就走吧。”
母亲一下愣住了,委屈的看了看父亲,父亲眼中含着泪只顾喝汤,几乎把碗都要贴到脸上了。
父亲在流泪。
奶奶接着说:“吃吧,吃饱了,就走吧,找个好人家,咱家穷,养不起,啊。”奶奶的泪珠还是掉下来了一两颗,赶紧用手擦掉。
母亲见父亲没有应他,突然间哽咽着喊了一句:“青山……”
奶奶和父亲都愣住了。
父亲放下碗筷,把母亲的碗端起来放到她手中,哽咽着说:“吃吧,啊,春花,吃饱了,就走吧。俺对不住你啦。”然后父亲把脸转向一边,勾着头,用双手捂着脸。
母亲哭了,端起手中的碗站起来,把一大半草叶子和汤都扒拉到父亲碗里,嘴里轻轻发出嗯嗯的声音,流着泪用哀求的眼神看着奶奶。
“恁吃啊,吃完了就走!”奶奶也转过脸去,咬着嘴唇,硬是生生的把眼泪咽了回去。
“青山,强……青山,强……”母亲哭着喊着。慢慢的把碗送到嘴边,和着眼里的泪喝完了碗里那点汤。
“你咋还不走啊?”奶奶转过身看见母亲还在那站着。
“青山,强……青山,强……”母亲一直流着泪,用手拽了拽父亲,父亲甩开母亲的手,转个身,背对着母亲。
“你走啊,你想饿死志强吗?”奶奶用拐棍使劲敲了敲地面。
“哇,哇……”奶奶的大嗓门一下把我吓哭了。
母亲看见我哭,想去抱我,被奶奶用拐棍一下打在了手上:“你走啊,走啊。”奶奶用拐棍打着母亲的腿弯向外挪。然后转过身去哄我:“志强不哭,志强不哭。”
奶奶极力想忍住眼中的泪,但是在奶奶腿上坐着的我还感觉到奶奶的泪水流到了我脸上。
母亲走了,出门的时候回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父亲和奶奶。
父亲说母亲在院墙外站了好久,就那样一直站着,好几次他都想把母亲拉进来,奶奶阻止了她,奶奶在屋里也哭成了泪人,我也跟着哭。母亲最后还是离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