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娘(十)

  十

  1977年的3月3日(农历的正月十四。传说3月3日是王母娘娘的寿辰。)社里搭了一台大戏,说是要唱三天,正好闹元宵。

  一大早,母亲就起来去后山割猪草去了,我去看戏,快中午的时候,雪峰匆匆忙忙的跑过来拉我,上气不接下气的说:“赶紧,去镇上,恁娘,出事了。”

  “啥?”当时我懵了,傻子能出什么事啊?“搁哪儿呢?”

  “医院里。”

  我到医院的时候,看到好多医生在母亲的病房内出出入入,我找到父亲问:“爹,咋了?”

  “恁娘,摔着了。”

  “咋摔着了?”

原来母亲在后山割完猪草往回走的时候,看见军锋五岁的弟弟细伢子和村东头某一家的小孩在后山上玩。说是后山,已经不高了,又被洪水冲刷后,山顶到地面也就不到十米高了。

山顶上有几棵桑树,是发水后种的,紧贴着山壁,就是防止谁不小心掉下去。上面有一些没被风吹掉的桑叶,细伢子就往上爬,东头那个小孩就在下面往上菗他,这时候母亲往回走正好看见,赶忙走过去制止,俩孩子还说:“傻子,白管我。”

说话的当口,东头那个孩子手松了,自己摔倒了,细伢子在树干上也抱不住了,一下子砸在那个孩子身上,就往一边歪。

  这时母亲一把拉一个,把东头那个孩子用力甩到里面来,然后脚下一滑就被细伢子带下去了。

  细伢子落地了,完好无损,起来看见母亲在他身下。

  原来母亲在被细伢子带下去的时候,就把细伢子放在了自己怀里,母亲当了垫背,重重的摔在下面的土地上,当时就昏倒了。

  细伢子起来后,看到母亲昏了,就吓哭了,然后有过路的就去找了我父亲给送到镇里医院。

  大夫说,后脑受到撞击。要先休息,别乱动。

  父亲就让雪峰找到我并带到医院。

  当天下午,母亲醒了,看见我就呵呵笑了:“强,强。”

  父亲就扶着母亲问:“没事吧。”

  母亲一直笑着,然后母亲拉着我的手说:“强,强,然后指了指窗户外对面墙壁画的画:画的是一个孩子拿着课本,系着红领巾在给向日葵浇水。

  “恁娘是让你看书。”

“哦,知道了。恁休息吧。”我扶着母亲坐到床边。

  母亲拍了拍父亲的手,又拍了拍我的手。回到床上重新躺下。

  晚上喝汤的时候,父亲喊母亲:“春花,喝汤了。喊恁娘,起来喝汤。”

  我走过去轻轻推了推母亲:“娘,喝汤了。”

  母亲没有反应。

  “爹,俺娘没有醒。”

“春花,春花。”父亲拉了一下母亲,母亲没有动静,父亲又摸了一下母亲的脉搏,突然大喊一声:“春花。”

“医生,医生。”父亲跌跌撞撞的去找医生,我就在母亲跟前傻傻的守着,眼泪不由自主的就流了出来。

  “娘……”我放生大哭。

  母亲走了,都没有听到我叫一声娘。

后来,我知道母亲那天下午是回光返照,大夫让她休息是已经知道了她后脑受损,颅内积血,只是没有想到母亲走那么快。父亲没有为难医院,只是一夜之间好像老了很多,在家里抱着母亲的衣物傻傻的发呆。

  父亲把院里的另外一棵老槐树砍了,给母亲打棺材。母亲就葬在爷爷奶奶的西边,中间还有个位置,父亲说那是他的。

  母亲出殡的那天,是唱大戏的最后一天,全村人都去了,好多人在哭,父亲在家里,没有送母亲到坟里。

  我一直哭着大声的喊着“娘。”

  我懂了,我懂了母亲的所有,我懂了母亲的爱,我大声的喊着,宣泄着十八年来对娘的悔恨。

  1977年10月21日,中国宣布恢复高考,一个月后我进入了考场。

  我考上了大学,被新乡师范学院录取。

那天,我拿着通知书直接来到母亲的坟前。

双膝跪在她的墓碑前,任泪水无止尽的流着。

  “娘,我读书了,我考上学了。”

  “娘,我考上大学了。”

  “娘……”

“志强志强有傻娘,哈哈大笑见啥样;离家整整6年头,志强志强可认娘?”

  我去了新乡上学,毕业后和二妮结了婚,然后被分配到县初中教语文。

  我几次动员父亲到县城去住,父亲都不同意。

  后山被队里给炸平了,说是植树绿化,植满了香椿树。

  1984年,我的女儿出生,二妮说让父亲给取个名字,父亲说,叫春停。

  我和二妮都懂父亲的意思。

  二妮给我收拾旧东西的时候,总能把我那件很小时候穿过的棉袄拿出来,问我还要吗?我摸摸棉袄说,留着,给春停穿。

  父亲总是拄着拐杖坐在门口的土坷垃堆上对着村口望。

  每次望见我出现,父亲都是激动的站起来,一路小跑到我跟前,从自行车梁上抱下春停,说:“妮啊,想爷不?”

每次见面都是这句话,每次抱着春停的手也越来越紧。

  春婷确实很想爷爷,每次总回答说:“嗯,想俺爷咧。”然后亲一下父亲的脸。

  然后爸笑嘻嘻的说:“中,好妮,爷爷给你弄糖茶荷包蛋去。”然后就抱着春婷步子一颤一颤的进院里。

  父亲比母亲大8岁。

母亲一直在父亲身边守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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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娘(九)

下半年,我去插队,临走的时候,母亲像送我上学一样,给我收拾好东西,送到村口。

   “爹,恁跟俺娘回去吧。”我冲父亲摆了摆手。

母亲哭了,擦了把眼泪,脸上顿时花了,然后又冲我呵呵乐。

父亲来信告诉我说,母亲那是第二次听到我说“娘”。十六年了,第二次,她太高兴了。高兴了好几天,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多,我不在的日子里,父亲和娘挣了很多工分,母亲的意思是为了我,值得!

后来,一直到过年,父亲半月就给我来一封信,在信中把母亲夸奖的很好,还说母亲在社里得了好几朵大红花。还说每次写信的时候,母亲就在旁边看着,笑着,有时候嘴里喊着:“青山,强……”

我和二妮是在插队时候认识的,我们几个男的住在东头张大爷家里,二妮和几个女孩子住在隔壁李婶的家里。早上出门的时候我们经常碰面。

二妮是城里人,喜欢听农村的故事,这次来插队说是什么特意体验生活。但平时不爱说话,好几个喜欢他的男孩也不敢去找她,就背地里捣鼓让我去约她。

后来,二妮来约我,说对我有好感,平时见我干活积极,又能吃苦,东家长西家短的我也能帮忙,热心肠。是社会主义好的接班人。我说我上学时候,我老师说我不是好的接班人,她问为啥,我就讲了糖饼那件事。

接连几天二妮都没有搭理我,干活的时候也不跟我说话,回来躲着我走,跟我一队的男孩子都说,得,当初让你帮我们,结果二妮喜欢了你,现在又不理你了吧,城里人,咱攀不起的。

我也没有再去找二妮,我想着是那个原因,再加上干活累,每次见面也不搭腔。那一段时间就跟陌生人一样。

听说别的村的男孩子有约她的,都被拒绝了。她说,还年轻,不想被父母骂。

快过年的时候,第二天就要回家了,我正在屋里收拾东西。

二妮突然找到我:“我可以进来吗?”

我看了看屋里,又看了看她:“可以。”然后继续收拾。

   “明天,我能去你家一趟吗?”

我当时就愣住了:“为啥?”

   “我去看看阿姨。”

   “看谁?”我没有搞明白。

   “你母亲。”

   “你看她弄啥,一个农村妇女。”

   “你怎么这样说你母亲!”二妮扭脸走了。

我被整懵了,过年不回家去我家看我母亲做什么?估计是顺路吧,摇摇头接着收拾。

第二天,天刚亮,我们几个男的就起来,往家走,搭便车到家也得傍晚了。

这时候二妮跑了过来,怀里抱着一个书包:“志强,你骑我的洋车子呗,我怕摔倒!”

几个男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有几个起哄的说:“小姐要志强搭便车,我等如何是好啊。哦,志强。”

还有的用胳膊捅了捅我:“长路漫漫,苦无寂寥,奈何,奈何啊……”

我和二妮的脸唰的一下就红了,我说:“中,走吧。”

路上我问二妮:“你不是会骑车子吗?咋还让我骑啊?”

   “我想让你送我回家。”

   “为啥?”

   “你给我送回家,你再骑车子自己回家啊,快。”

   “哦,中吧。谢谢啊。”

二妮侧坐在后面,一手抱着书包,一手拉着我的衣服边。走了一会,二妮突然说:“志强。”

“嗯?”

   “你给我讲讲你以前的事呗。”

   “听哪段啊?”

   “从你记事说吧。”

   “好吧,我啊,生下来的时候虚的很,又赶上贱年,俺娘都没有奶水喂我,俺奶天天用菜汤喂我,那时候啊,我瘦的跟猴一样……”

我讲了一路,后来听到后面有盈盈的哭泣声。我就刹住车子。

   “二妮,你咋了?”

“那你母亲咋离开家的?”

   “听俺爹说,当时家里没有吃的,俺娘为了让我多喝口汤搁外面吃观音土,回来不吃饭,俺奶说,村干部的儿媳妇都饿死咧,怕俺娘也饿死了,就撵走了。”

二妮又哭了,骂我混蛋,我问:“你骂我干嘛啊?”

   “你母亲多好啊,从小对你那么好,你呢,咋对你母亲的,还说你不是混蛋?”

   “她是俺娘,是个傻子。不过现在好点了,我能喊出来娘了。”我扶着二妮坐上车子,继续往前骑。

   “志强,你多享福啊。”二妮哽咽着说。

   “咋讲?”

“我从小没有母亲,父亲说,我母亲是大出血,生了我就死了。从小到大,我一直想有个母亲,喊一声妈,哪怕她是个傻子。”二妮哭泣声就更大了。

   “你别哭,二妮,咱不说这事了。”

“你别打岔,我跟你说,你母亲是好人,她是傻,但是她心里一点都不傻,要不也不会从小到大那样对你,你就是个混蛋。”

   “你知道那次我为啥后来都不理你吗?”二妮擦了擦泪水。

   “为啥?他们都说你是城里人,看不上农村的。”

   “我告诉你,王志强,我要有个傻母亲能为了我吃块糖饼,冒着大雪走20多公里还是热乎的,我真的会感动死的。”

   “为这事啊?”

   “还有啊,一来一回80公里给你往学校送吃的穿的,为啥啊,那是因为你是她儿子,她是你母亲。”

   “嗯?”

   “你以为呢?你母亲多好啊,还懂得救人,最起码你母亲赢得了别人的尊重,却赢不来你的尊重,她很想听你叫他一声娘。”

我傻了,我没想到二妮说了这么多,当我从二妮的话中分析完的时候,我才明白,我的娘是这么伟大。这么多年,娘一直是默默的为我付出着,原来,只为儿子有朝一日能亲口叫他一声娘,可是我又觉得很别扭。

路过王家村村口的时候,二妮说:“你回家吧,我自己骑。”

   “你自己中吗?”

   “可以的,本来我想去看看你母亲,可是我给你说了一路,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算了,你回家吧,我自己骑回家。”

我在村口送走了二妮,我没有想到二妮原来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女孩。

我走到院门口,娘正在晾咸菜,看见我,在围裙上擦擦手,慌忙就上来抱我,我没有动,让母亲抱。

我仔细瞅了瞅母亲,当时的母亲已经有白发了。

母亲看着我笑:“强,强。”

我简单的回答:“嗯,我回来了,俺爹哩?”

   “青山,青山。”母亲朝院里喊,声音很大。

   “志强回来了。”父亲出来就冲我笑,“进屋吧,外面冷。”

母亲扶着我进堂屋,又给我倒一杯开水。

1976年的春节,我们一家三口在一起过的,母亲用工分给我换了点肉,然后做了好几个肉菜。

这个年底我第一次对母亲笑。她特别感动,抱着父亲“嗷嗷”的哭,我把毛巾递给母亲,她接过毛巾又看看了我,然后又抱着父亲哭。

1976年十月,“四人帮”被粉碎,十年动乱彻底过去了,这次过年二妮跟去年一样,让我骑车送她回家,路过我家的时候,她让直接进了村。

还没有到家,就听见运来喊着:“青山爷,志强把恁儿媳妇领回来了。”

我脸红了,二妮也脸红了,后来她告诉我,就那次被运来一喊,我的脸红的跟猴屁股一样。

父亲和母亲从屋里出来,看到我和二妮进家门,笑呵呵着迎了上去,接过自行车往里走,母亲拉起二妮的胳膊迎进屋里。

二妮后来回忆说,当时第一眼看见母亲的时候,感觉特别亲切,像自己的母亲,我就笑着说,那是啊,要不你怎么进了我家的门呢?

母亲把二妮迎进堂屋,然后去给二妮倒水,二妮说:“谢谢阿姨。”

母亲呵呵的笑着,然后冲父亲伸了伸大拇指:“强,强!”

父亲也笑着,说:“恁俩说吧,我跟恁阿姨做饭去。”

   “不麻烦了,叔叔,您和阿姨也歇歇吧。”

   “看见没,家里就是这破。”我说。

   “我说什么了吗?”二妮假装生气,然后问,“那墙上那些裂缝是发大水冲的?”

   “嗯。等我将来挣钱了,给俺爹盖一间漂漂亮亮的大瓦房。”

   “还有你母亲呢。”

   “对,还有俺娘。”

晚饭的时候,母亲不停的给二妮夹菜,母亲或许知道二妮吃不惯咸菜疙瘩,就让父亲去队里弄了点肉和蔬菜。还杀了家里一只母鸡。

母亲一直笑呵呵的,二妮也不停的给母亲夹菜。

那晚二妮和母亲睡在西屋,我和父亲在东屋,一夜没怎么睡着。

第二天,送二妮走的时候,母亲和父亲一直给送出村口。路上我问二妮:“夜黑你和俺娘说啥咧,咯咯笑。”

   “你猜?”

   “我哪知道啊?”

二妮没说,后来结了婚才告诉我,说那晚母亲搂着她睡的,她第一次体会到有母亲的感觉,母亲一直看着她笑,然后说着,强,强。

二妮说,躺母亲怀里睡觉很暖和,很踏实!

那是二妮第一次见我母亲,也是她最后一次见我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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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娘(八)

  八

  我考上了高中,离家就更远了,一来一回80多公里.

  那天村里大广播播报:咱们村王青山和春花的儿子王志强考上高中了,是咱们王家村第一个高材生,值得庆贺啊,请王青山同志来拿王志强的入学通知书。

我对母亲的看法好了一点点,我可以接受他叫我的名字。想抱我,拉我的手还是不可能。

他们俩一起去拿我的入学通知书,回来的时候母亲笑呵呵的,脸上乐开了花。

  “强,强,强。”母亲把通知书递给我。

  “呵呵。”我勉强挤出一点点笑容。

母亲马上拉着父亲看我笑,差点就手舞足蹈了。

高中二年,开设的课程有政文(政治、语文合并)、数学、工业基础知识,农业基础知识、军体、革命文艺、劳动等科。每个月都是母亲去给我送吃的,穿的。那个时候我认为既然她是我的母亲,为我做那些是应该的。

等我上了大学后,我才明白她是多么的爱我:

  初中,冒着大雪走了20公里就为了给儿子吃一口糖饼;

  高中,步行40公里为我送吃的穿的。

  ……

  后来我当了教师后,把母亲的事情写出来发表在小说月报上,收到很多信件回馈。

  我的母亲是默默无闻的,也是伟大的。

1975年高中毕业,母亲把我接回家,接下来的事情就是要上山下乡去。母亲为我准备了很多东西。

  1975年8月,一直下大雨,队伍就没有来得及出发。

  接连几天大暴雨,母亲就开始收拾包裹,把奶奶送的块玉放在了我身上,我没在意随手放进了一个包袱里。大喇叭广播让村民注意防洪。

  父亲开始编制木筏子,每家都在编制,以备不时之需。

  8月8日凌晨,天快亮的时候,水进村了,一时间全村慌了,乱了。好多人在哭,又有好多人在喊,有的还在睡梦中就被冲走了。

  母亲先把我叫醒,把包袱递给我,推我上筏子,瞬间水就涨上来了,父亲和母亲把收拾好的东西都放到筏子上,筏子的另一端就系在院中的大槐树上面的粗的树枝上。

  整个村里全部乱了,父亲和我坐在木筏上寻找母亲,父亲大声的喊着:“春花,春花。”

  却没有听到回音。

一会看见母亲从水里游回来,背上背着君庭,孝敏,她上筏子后,我才看清她另一只手里还拿着一块塑料布,用绳子把我们三个男孩捆在木筏上,用塑料布蒙在我们头上,因为暴雨还在下。

母亲游去救人的那会儿工夫,村里好多房子都已经塌了,也有好多人就这样没有了。

  我一不小心把其中一个包袱弄掉了水中。

  “爹,包袱掉水里了。”

  “掉就掉了呗。”

  “她那个玉搁里面咧。”

“你不早说。”父亲一个猛子就扎了下去。

  母亲看父亲跳了下去,也跟着跳了下去,水最深的地方与房顶一般高。

有半分钟,母亲扶着父亲从水中游了出来,父亲水性本来就不好。母亲举着那块玉冲我笑着,又塞到我手中。这次我就拿在了手中,一点也不敢放松,我怕再掉下去。

  洪水退的时候,村里一片狼藉,在梦中丧失生命的人们,还有很多家畜,也有很多大衣柜,床家具之类的东西。

母亲一共救了5个小孩和一个老人,我们的筏子承受不住的时候,她就扶着筏子站在水中。

  我们在筏子上被困了五天,等我们下筏子的时候,槐树上的槐叶已经被我们吃完了。

我家的房子没有倒,但已经有了很多大的裂缝。屋里有好多淤泥。

  我和父亲清理了整整两天。

那次次洪水是由台风引起,连日暴雨,泌阳县板桥水库水位暴涨,在夜间爆发,由泌阳县经遂平县向东流去。9县1镇东西150公里,南北75公里范围内一片汪洋。400多万群众被洪水围困,10多万群众死亡,30多万头大牲畜漂没,300多万间房屋倒塌。

这也只是官方报道,那帮王八蛋具体隐瞒了多少数字,还不一定。

  后续因缺粮、感染、传染引起的死亡14万。

洪水中损失最大的地区:全公社3.6万人口中,有1.8万余人遇难。

王二林的母亲让洪水带走了,父亲在前两年被批斗去世,后来,他就离开了王家村。

  再后来,杳无音讯。

我没想到母亲的水性那么好,或许,她也是父亲的救命恩人。

  “青山大,这点东西恁拿着。”君庭的家人和孝敏及其他被救几个孩子的家人拿来了一些吃的。

母亲就往外推。我和君庭、孝敏他们出去玩了。

  “恁娘劲真大,志强。”孝敏说。

  “嗯。”

  “可不,背着咱俩还能抓一大块塑料布。”君庭附和着。

  君庭和孝敏初中后没有考高中,就去当了学徒,这几年家里过的还行,一场洪水把全部家当都冲走了,本来是要去相亲的。

“我没有想到俺娘水性那么好。”这是我第一次称呼为娘。

  回到家中,大家伙都散了,我问父亲拿来的东西呢,父亲说:“恁娘都给推回去了。”

  “哦。”

  “咋咧,恁娘做的不对吗?”

  “对……,俺娘做的对,中呗?”

后来父亲告诉我,母亲在灶屋听到我第一次说“娘”,很激动,我问父亲:“那,俺娘是真傻假傻啊?”父亲说:“恁娘是傻,心里不傻,你是她生哩,是她身上的肉啊。就那你小时候到高中还不愿意认娘呢。”我也只是惭愧的笑。

再后来,我写过一篇文章来纪念我的母亲,我在文章中说:刘安说过,十月胎恩重,三生报答轻。虽然我是不到十个月就出生了,但是,在这个世界上最疼爱我的是母亲,我永远没法再回报她,所以我只能把母亲放在心里,在她没见过的孙女身上延续母亲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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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娘(七)

  七

1967年,奶奶去世了。奶奶去世前把母亲叫到跟前,我和父亲都在一旁待着。老人家从床边的老柜子里打开一个包裹,里面有一个小口袋,拿出来是一块玉。

  奶奶说:“春花啊,这玉是青山他奶奶给我的,算是传家的。你拿着。”说完就塞到母亲手里。

母亲不敢要,扭头呵呵的看着父亲,父亲过去拿过玉放在她手里。

“这个是咱老王家传家的,就是给儿媳妇的。娘对你不好啊,那年把你撵走了。娘也是没法啊。”奶奶声音哽咽了。

  母亲慌忙摇头,不知道他是听懂什么了,应该是听到奶奶要哭了。

  “娘,恁还说那个弄啥啊,这不都回来这长时间了吗!”父亲在一旁说。

  母亲一直拉着奶奶的手。

  “孩子啊,咱王家屈了你了,让你过苦日子了。”

  母亲还是摇头。

  “看到你回来啊,我这心病算了啦。回头啊,你可得照顾好青山跟志强啊。”

  ……

  奶奶走了,很安详,走的时候母亲还一直拉着奶奶的手,突然母亲就大声哭了出来。

  奶奶走了,父亲把院里的老槐树砍了一棵作为奶奶的寿木。家里就剩下母亲,父亲和我,我对母亲一直存在芥蒂,我不愿意让她碰我,甚至拉我的手。

1968年夏天,去社里交公粮,天气特别热,父亲拉着架子车,母亲在后面推着,我在车上坐着,到了社里,交公粮的排队。我就坐在架子车背阳光的一面呆着。父亲用毛巾给母亲擦汗,母亲拿过毛巾先给我擦,我赶紧把脸躲开。

  “这孩子,看我回家打你。”父亲瞪了我一眼,“恁娘比你还热,你咋不给她擦汗啊。”

  母亲问父亲要了两分钱,去买了两个冰棒回来,给我和父亲一人一个,自己拿毛巾擦汗。

  父亲咬了一口,就不吃了,递给母亲,母亲就又递了回来,然后吸了口气,咧咧嘴,像是告诉父亲冰牙。

  父亲懂得母亲所有的意思,笑着说:“你是舍不得吃吧,我给你留着吃。”拧开挂在车把上的罐头饼子,把冰棒塞了进去,拧上盖。

我自顾自吃着冰棒,父亲逗我说:“志强,给爹吃口。”

  “给。”

  “乖。”父亲摸着我的头说,“给恁娘吃一口。”

  “不给,不是俺娘。”

“啪。”父亲一巴掌打在我后脑勺,“你个龟孙儿。”

  冰棒顺着我的嘴就出去了,掉在了地上,粘了土,母亲护着我捡起冰棒,用毛巾擦了擦,然后用舌头把脏的地方舔掉,把冰棒递给我,笑着说:“强,强。”

  “你脏。”“啪。”

  我又挨了我父亲一巴掌,母亲把我拉到自己身后使劲瞪了父亲一眼。然后把冰棒塞到罐头瓶子里。

  我只有哭的份,父亲打我的第二巴掌确实很用力。

  晚上我喝了一碗甜糖水,父亲问我好喝不,我说好喝,父亲便没有再说什么。

母亲看着我笑,我就抱着碗喝甜糖水。

1971年,我上初中,离家有20多公里。

  有一天我正在上课,母亲就到学校去看我,趴在玻璃上瞅,周老师就走出去问母亲,母亲就呵呵对着周老师笑,然后指了指我。

  “王志强,恁娘来找你,啥事说完赶紧让她回家,下着雪哩,她穿的还少。”

  “她不是俺娘。”我小声嘟囔了一句。

  “哦,哦,志强,那不是恁傻娘吗?”君庭和孝敏在我后桌捅捅我。

  “好了,好了,都别看了,咱们接着上课。”周老师说。

  我十分不情愿的走出去:“谁叫你来哩啊?”

  母亲没有说话,把手里编好的草鞋递给我,然后笑呵呵从怀里拿出一块饼,掰开让我看,有糖。

  我看了一眼说:“我不吃,你拿走吧。”

  母亲笑呵呵说:“强,强。”然后揪下来一点放我嘴里,还是热乎的。但是我马上就吐了。

  “恁走吧,人家笑话我。”我把草鞋和糖饼都塞给母亲。

她笑呵呵的又递给我。

  我一生气就给甩出去了,然后就回班里了。

  我的位置靠门口,我看见母亲委屈的去捡过草鞋和糖饼,拍掉糖饼上的雪,用嘴巴呼了呼,又放进怀里。然后走过来又把周老师叫了出去。

下课后周老师把糖饼和草鞋给了我,说:“王志强,你咋不懂事,恁娘冒着雪过来看你,为了让你吃口热饼,走了20多公里,捂了20多公里,你这样,将来不会是无产阶级的接班人。”

那年我十二岁,我不让母亲碰我的脾气越来越大,为此在家里没少挨父亲的巴掌。

  后来我才知道,母亲看见公社社长的孩子有糖饼吃,就用自己的长头发跟社长老婆换的,当时给我送饼时候我就觉得母亲头上少点什么东西,是头发,一头长发没有了。

  换了一块糖饼,被我扔了。

  后来学校一斗领导和班主任;二批教材和科任,没法继续上课,就改由贫下中农来上课,讲家史,去体验挑肥,再后来就干脆把教室设在了庄稼地头。

两年的初中,父亲在家也教我学习认字。在学校没有办法正常上课。有时候就是抱一本书三十二开红皮的《毛主席语录》。

那时候还有一首歌“毛主席的书我最爱读,千遍那个万遍哟下工夫。深刻的道理我细心领会,只觉得心里头热乎乎哎,好像那旱地里下了一场及时雨啊。小苗儿挂满了露水珠。毛主席的语录滋养了我呀,我干起那革命劲头儿足。”

现在想想,说不出的恶心。

  1973年我初中毕业。毕业前就得知上高中要考试入学,由于之前做了充分准备,对所有功课都进行认真的复习,整天钻在屋里读、写、算。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我所在的班参加考试的学生共有10多名,而得到“入学通知书”的同学只有三个,我就是其中之一。

  那段时间付出最多的是我的母亲,铺床叠被,摇蒲扇,烧开水,做饭,洗衣服……

  可是我却心安理得的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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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娘(六)

  六

学前班一学期就语文就教了“一到十”,数学教的是“1到10。”

  父亲说,你得用功学,将来弄个铁饭碗,给恁爷,给恁娘看看。

  我问父亲,啥是铁饭碗,父亲说,好的就是跟王法一样,搁学校教学。父亲问我争气不,我说:“爹,奶蒸地馍漏气咧。”

  这几年奶奶的身体每况愈下,后来都是父亲做饭喂奶奶,奶奶也天天的吧嗒吧嗒掉泪,我也不知道为啥,后来每天我放学回来,书包往堂屋一扔,就扶着奶奶出去溜达了,每次出去奶奶总要站到二爷家的南墙根子下朝大路望半天,我问奶奶望啥哩。

  奶奶说,想家里人了。

1966年5月16号,给中国未来几十年都带来严重灾难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工作组滚他妈的蛋;无产阶级革命造反精神万岁;敢想、敢说、敢做、敢闯、敢革命、敢造反;造反有理。”

当时村里闹的最凶的就是志良的小儿子永锋把志良拉出来游街批斗,头上带一个大圆筒带尖的帽子,然后五花大绑的带到村口,大声的喊着:“这就是叛徒,当年为国民党送过吃的,我只认毛主席,天大地大不如毛主席的恩情大。”

底下好多人附和,群情激昂,就好像他亲爹犯了什么罪似的。又好像多不屑当他爹的儿子一样,演讲时候唾沫横飞,还带头往志良身上吐口水,最后志良被关了起来,有人说管制劳动也可以。

永锋说:“我们不屑与这样的人为伍,我和他划清界限,我们是红卫兵,坚决拥护伟大的毛主席万岁。”后来志良在那次批斗大会后,上吊,死了。我在县城教书后,有一次回来,骑自行车带着春停路过自留地,看见永锋在志良坟前跪在那里哭,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我心想,红卫兵也会忏悔?

  后来上初中的时候还有批斗教务主任的,戴上高帽子,定的罪状是“走资本主义道路,搞投机倒把”,其实也就是教务主任跑了十几里路卖了几只鸡鸭给孩子看病,结果就被“造反派”拉倒操场上进行批斗,大声的喊着:“搞投机倒把革命,队里干活肯定是磨洋工的。”

下面就有学生附和说:“前天我造反,他还打我一巴掌。”

  台上接着喊:“造反有理,造反无罪,要不要打回来?”

  于是底下有一大部分学生举臂高呼:“要。”

于是那个学生就上台狠狠打了教务主任一巴掌,底下好多人鼓掌。

那种近乎于疯癫般的狂热,让人浑身发寒。

  1966年的下半年,十月的某一天,父亲下地了。放了学我要陪奶奶出去溜达,这时候军锋和小周跑过来说:“恁傻娘回来了。”俩人哈哈笑着就跑了。我肯本不知道怎么回事,奶奶却愣住了,然后拄着拐棍拉着我就往外走。

  刚走到院门就听见有群孩子瞎喊:“哦,哦,志强傻娘回来喽,哦,哦……”

“恁傻娘,恁才有傻娘呢。”我回了他们几句,可是我真的看见一个女人,头发长长的,像杂草丛生,差不多到腰吧,脸上很脏,穿着一件脏棉袄。村里一群小孩跟在她后面拉拉扯扯的,她笑呵呵往奶奶这边走来。

  后来不知是谁还给我编了个顺口溜“志强志强有傻娘/哈哈大笑见啥样/离家整整6年头/志强志强可认娘?”当时的我没好气的说人家“恁傻娘,恁都有傻娘”然后拉着奶奶就哭。

  可是奶奶不管我怎么拉她,都不管我,拐棍一扔,就抱住母亲大哭起来:“我哩孩啊……恁跑哪去了啊?”

  母亲呵呵的笑着,被奶奶抱的有点不自在好像,扭着身体伸出胳膊要拉我,我吓得赶忙躲在奶奶后面。

  “孩啊,这是恁娘啊。”

  “她不是俺娘,俺娘不是傻子。”我扭脸跑屋里去了。

奶奶把母亲扶回院子里,拉着她的手,一个劲的哭:“我哩孩啊,恁跑哪去了啊?那时候都怪我啊,给你撵走了……”奶奶一顿捶胸顿足。

  母亲仍是呵呵的笑着,然后扭头找在堂屋门口躲着的我。奶奶喊运来:“运来啊,你上地里去喊恁青山爷去,就说恁春花奶回来了。”

运来把父亲叫回来,父亲看到母亲就哭了,母亲看到父亲也哭了,父亲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惊得左邻右舍都来看怎么回事,他们有的知道母亲不说话,有的是贱年过后迁过来的。

  他们在院子里劝着奶奶:“好了,不哭了啊,这不是一家团聚了吗?”

  “婶啊,白哭了,春花回来了,恁该高兴啊。”

  “白哭了,他奶奶,这孙子他娘回来了,一家人团圆了。”

  奶奶一边擦泪一边点头。

  现在想当时母亲哭的是一别六年的泪,每次我给我媳妇二妮讲的时候,二妮也哭。

当时我吓坏了,就在门口不出来,最后被父亲拽了出来。母亲看着我,笑着说:“强,强”然后伸手就要抱我,我躲在父亲的身后抱着他的大腿直摇头。

  父亲说:“志强,喊娘。”

  “不喊,他不是俺娘。”我摇着头带着哭腔说。

  “这都是恁娘,喊。”父亲提高了嗓门。

  “哇。”我就哭出来了,“他是傻子,不是俺娘。”

  “她是恁娘。”父亲一把把我从后面薅到前面来,转过来屁股大巴掌就打我。

  “哇……”父亲一打,我哭的更凶了,母亲拦住父亲的手,把我护在她身后。父亲说:“你起来,白管,我今个好好打打他。”

  我开始躲在母亲身后绕着父亲转圈,邻居也过来拉父亲。

  “青山大,孩子小,没有见过娘,得慢慢来,光打能行吗?”毛妮嫂子拉着父亲说。

  “都是哩,孩子小没有见过娘,恁白打了。”

  “都怪我啊……”奶奶在一旁又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咳嗽。邻居们也有几个吧嗒吧嗒擦眼泪的一边劝奶奶一边哄我:“志强,这是恁娘,以后得喊娘。”

  “志强,过来。”父亲叫我。

  我唯唯诺诺走过去,回头看了一眼母亲,我是怕父亲再打我,至少这会她会护着我。

  “志强,这是恁娘,记住了啊。”

  后来,奶奶去找爷爷后,父亲说,奶奶一直有个心病,就是想知道母亲在哪儿呢?母亲回来那天奶奶确实很高兴,可是从那天后身体就更不好了。

父亲每天都出去积极的挣工分,母亲在家伺候奶奶,我放学回来,她看见我就呵呵笑,过来替我拿书包,我一把挣脱了,我打心眼里不愿意承认这个傻娘。

  晚上的时候,母亲给奶奶洗完脚,就端来洗脚水给我洗脚,我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女人问父亲:“爹,她睡哪啊?”

  “她是恁娘,你说睡哪?”

  我一把抽出脚丫子,自己用擦脚布擦了擦就钻进被窝了:“这是俺家的,不让她睡。”

  “志强听话。”

  “不听。俺哩。”

  “听话不。”父亲的大巴掌又举了起来。

  “奶,俺爹打俺。”我大声喊了起来。

  “青山,你又打孩子哩。”

  “木有,我吓唬吓唬他。”

  这时母亲已经把外面收拾完了,走了进来,看着我笑呵呵伸开手要抱我。

  我钻出被窝就跑奶奶被窝去了。我不愿意让她抱我,我不认识她,傻子。

父亲从来没有打过我,在母亲回来之前,回来之后却经常对我动手。

母亲倒是很护着我,偶尔我也喊奶奶,父亲生气了说:“往后不管你了。”我听到后就去找奶奶哭。

  母亲确实很勤劳,每天父亲很早就去队里干活,母亲在家伺候完奶奶,看着我去上学后又去了队里干活,多挣点公分,家里就能多吃口饭。

快到中午的时候回来给奶奶做饭。傍晚就去村口等我放学,我远远看见就躲开了。

平时母亲想跟着我一起出去玩,我从不让,但是母亲仍旧一直呵呵笑着。

母亲一直想抱我,我一直不让这个傻子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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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娘(五)

  五

  我记事的时候,村里已经就剩下二三十户人家了,逃荒的逃荒,饿死的饿死,还有自杀的,生病没药死的,缺衣少穿冻死的……

  奶奶说这几年贱年逃荒快赶上42年南阳逃荒了,有好多从南阳北上经过我们驻马店然后沿着铁路往西北走,一路上随时能看到尸体,有的就被大雪埋了,有的被炸弹掀起的土埋了,有的就剩下骨头了。

  我问父亲:“爹,啥是逃荒啊?”

  “就是没有吃的咧,出门寻吃的。”

  “咱咋不逃荒啊?”

  “恁爷搁家哩。”奶奶说。

  “恁娘搁家哩。”父亲说。

  奶奶说,东头二林的娘就是被二林他太姥爷当年从潼关返回来的路上捡的,到我们村后不走了,安家立命,后来给闺女娶了个倒插门,生个娃叫王二林。

许多年以后我每次想起母亲的时候,想起母亲在那三年中受的苦难,脑子里总有一个镜头:漫天大雪中无数穿着破烂的农民在疲于奔命,一个老头,戴着破黏皮帽子,穿着一件破棉袄在雪地里走着,看到路边一个冻得瑟瑟发抖的小女孩,就走上前说:

  “妮,你喊我声爷,咱俩就是一家人了。”

  “爷。”

  然后祖孙俩走进雪幕中。

后来我上大学的时候,查了一些资料,三年自然灾害河南省受灾106个县,一共死亡人数293.9万,占全国非正常死亡人数总比例的6.1%,排名位居全国第六。非正常死亡人数第一是安徽省。

这是反人类。

1962年,上面提出新的口号“1:调整农村生产关系,加强农业战线,恢复和发展农业生产;2:缩短基本建设战线,压缩重工业生产;3:实行工业企业的关停并转,精简职工和城镇人口;4:减少财政赤字,稳定市场;5:紧缩财政开支。”

  社里给发了粮食种子和补给用品,父亲开始种地,虽说日子紧巴,但相比那三年好很多了。

  奶奶也老了,这是我的感觉,因为奶奶头发都白了。

1963年,父亲开始教我认字,手把手拿着树枝在地上写,先写的是母亲的名字“春花”,后写的是我的名字“志强。”

  我问父亲:“爹,春花是谁的名啊?”

  “恁娘。”

  “那,俺娘咧?”

  “恁娘去恁爷那边了。”

  “俺爷咧。”

  “恁爷搁那哩。”父亲用手指了指天。

  “他弄啥去咧?”我低着头想了一会问父亲。

  “去世了。”

  “啥是去世啊?”

  “就是死咧。”

  “啥是死咧?”

“就是看不见了,找不着了。”

  “哦。”我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忽然我一下就哭出来了,哭着说:“那俺娘也死咧,找不着俺娘了,呜呜呜……”

  父亲把我抱在怀中,晃着我,说:“是恁爹不好啊……”

我上学后,才知道我父亲骗了我,母亲没有去找爷爷,也没有死。

父亲肚子里喝过点墨水,上过学。父亲经常教我在地上写字,写的最多的是“春花、志强”这几个字,然后就是教我数数,从1数到100。

  那个时候在我们村,大人们都管我叫神童,我说:“俺爹教哩。”

  就有人跟我开玩笑说:“恁娘哩?咋不叫恁娘教你啊?看,恁娘不要恁了。”

  然后我就哭着回家找父亲和奶奶,哭着要娘。父亲一声不吭的在一旁挠头,奶奶对我好,哄我笑,用右手中指点在左手手掌心,然后把手指拿开的时候说:“逗逗飞……”

  这一招对我很有效,我一听就笑了,然后奶奶就把我交给父亲,然后拄着拐棍就走到大门外面,拄着拐棍掐着腰张嘴就骂,声音很大,我在屋里都能听见。

  “谁欺负俺的孩了,嘴上抹糖鸡屎了吗?不该说的就不能把住门吗?”

  等等诸如此类的。

奶奶觉得很是委屈了母亲,在我面前从来不提她。

  每每我夜里睡不着的时候,我要父亲哄我睡,父亲就把我放在他的大腿上说:“以前啊,有个傻婆娘,长的好看,就是不爱说话,对家人特别好,吃苦,干活。”

  “我不听傻婆娘,我听故事。”我开始在被窝里乱踢腿。

  “中,爹给你讲故事。”

  “嗯。”

  “王家村有个老王家,老爷子死的早,剩下个老娘和儿子,有一天黑了,家里忽然来了一个女子,后来就成了这个老王家儿子的媳妇。”

  “爹,恁蒙我。”

  “咋咧?”

  “她咋不上人家啊,咋都上老王家了?恁跟俺讲俺娘。”

  “谁知道啊,就搁这家不走了,后来啊,给老王家生了个大胖小子,白白胖胖的。”

  我一会就睡着了,父亲还在讲着:“啥活都能干,做饭,洗衣服收拾屋子,割麦,都中,后来吧过贱年,生了个小子,家里没有吃的啊,这个媳妇啊,为了让家里多吃一口,就自己去吃观音土,再后来婆婆就怕饿死了媳妇,就把这媳妇赶走了……”

  直道我半夜醒了的时候发现父亲还在床边偎着流眼泪。

  1964年,父亲带我去报名小学,找到副校长王法家里,副校长说:“你会数数吗?给我数个。”

  “1,2,3,4,5,6,7,8,9,10”

  “中咧,中咧”副校长又说:“会写字吗?”

  “俺会写俺的名。”我拿起一根树枝就在地上歪七扭八的写出自己的名字。

  “中,中,青山啊,开学了你带他去吧,找我。”

  “中。”

学校开学后,我就去上学了,学前班。

父亲的担子也重了,他几乎每天在地里都很晚才回来,收麦子的时候,奶奶就拄着拐棍带着我拿个袋子去别人家弄完小麦的地里去捡麦穗,一个麦季,差不多能捡半袋子粮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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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娘(四)

  四

二爷是大饥荒中我们村第一个去世的老人。

新房叔去雪峰家借了一些麸子面,做成饼子,煮的野菜和草汤请大家吃饭。

从坟地出来,村民们去吃答谢饭,父亲搀着奶奶扶着母亲就直接回家了。

  “娘,恁上屋里歇着吧,我去喂牛。”

  母亲不愿意进屋,跟着父亲去喂牛,奶奶刚进堂屋,就听母亲“嗷”的喊了一嗓子,就问:“咋了,春花。”

  父亲赶紧跑回堂屋:“娘,牛没有了。”

  奶奶愣住了,突然奶奶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一边拍大腿一边哭:“哪个挨千刀的,偷俺家的牛啊,恁不得好死啊。”

  母亲这时候就去扶坐在地上的奶奶,奶奶很伤心,母亲很懂事似的,用大衣袖子给奶奶擦了擦泪。奶奶坐凳子上仍是一句一句的骂着。

  “秀英奶奶,咋了?”隔壁的毛妮嫂子都过来问,“哭啥了,俺二爷都埋了,就妥了,呗难受了。”

  “毛妮,不是哩,牛没有咧。”父亲接过毛妮嫂子的话说。

  “咦,这咋弄啊,老天爷啊,这不是要了俺奶的命吗!”毛妮嫂子一脸的惊异。

  “毛妮。”奶奶缓了缓,抬起头问,“这几天你听见动静了没有啊?”

  “没有啊,白哩搁俺二爷家帮忙哩,黑夜回来都睡了。”

  “娘,白哭了。”父亲把毛巾拿来给递给奶奶,“估摸着是夜黑的事,俺二大爷盖棺,俺俩回来都半夜了,又是月黑头。”

  “咦,可不,光就是夜黑,回来的都晚。”

  “挨千刀万刀的小偷啊。”奶奶又哭了起来,拉着母亲的手说,“春花啊,这可咋办啊。”

  母亲拉着奶奶的手对着毛妮嫂子呵呵的傻笑着。

  “秀英奶,白哭咧,丢都丢了,还能咋着啊。老了,老了,白哭出来病了,俺婶子怀着孕哩,恁要病了,叫俺大咋办啊。明个我叫运来拿点麸子过来,恁都吃点。”

  奶奶不哭了。从那天开始,奶奶做饭的时候,全家人的吃食又减少了一半。

  父亲说,那次奶奶伤心过度,落下了病根,走路有点不稳,父亲就给奶奶弄了根拐棍。

  1959年7月15日,我出生了。那个时候村里老噶叔,二英的婆婆都已经饿死了。母亲身体营养跟不上,虚弱。我是早产。

  父亲说,按照家谱我是“志”字辈,我刚出生身体也虚弱,希望我身体好起来,就取名志强。母亲几乎没有奶水喂我,父亲每天就去后山多摘点树叶子,野菜,草,回来,奶奶就多煮点汤让我喝。

母亲虽说有点傻,听不懂话,但是很孝顺,奶奶腿脚不方便,她就去煮汤,每次煮好,把我抱在怀里就去叫奶奶和父亲吃饭。

  母亲偶尔有些空闲的时候,背着我和父亲一起去后山摘树叶,刮树皮,有时候要跑很远的路才能找回点吃的。后山上,别的地方,好多去找吃食的人们。

母亲的手越来越粗糙,已经没有刚到我家时候那样的细滑了,脸上也有了不少纹路,身子骨越来越瘦。她喜欢让我坐在她的腿上,一手搂着我,一手拿着父亲给我用木头做成的手枪在我面前晃悠,嘴里模糊不清的喊:“强,强,强……”

  我每次都会笑:“呵呵呵呵……”

  母亲就会很开心的笑。

  奶奶也越来越瘦。

1960年4月,家里实在是揭不开锅了,后山都已经吃光了,变成了秃山,那些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树皮,树叶早就没有了。

这一年村里又饿死了好多人,包括王周的母亲:天彩嫂子,运来的小儿子,王良军。还有一些人,听说别的村也有饿死的,也有喝药的,我不知道我当时还在怀里是怎么样熬过来的。

  父亲跑了很远,跑到李斯楼乡,在李斯墓后面的大山上弄回来一筐猪肝草,奶奶分成了很多份,然后让母亲煮了给大家吃。

  后来我告诉父亲,猪肝草是药。父亲说,那时候谁知道啊,能吃就中,现在都没有了,李斯墓后面的山也没有了,就连李斯墓都变成一个土包子了。

  我想那李斯墓肯定被盗过,再后来我到县里教书的时候才知道,李斯被送回来的时候就没有头了,墓里除了一些族人放进去的锅碗瓢盆什么的,几乎没有陪葬品。

  4月下旬,接连两天,母亲都不怎么吃饭,每次煮好汤都是给奶奶,父亲和我盛出来三大碗。自己在碗里盛一点,奶奶问母亲:“春花啊,咋咧,是不是生病了?”

  母亲呵呵的笑了。

  “青山,春花咋了?”

  “不咋啊,好好哩。”

  “那她这两天咋不吃饭啊,你看就喝那一小点,管啥事啊?”

  “谁知道啊,猪肝草苦,不愿意吃吧。”

  “谁说哩啊,一天就吃一顿,还能不饿?”

  “娘,没事,估摸着她是真吃不下,我都吃不下去,苦哩很。”

  “哇,哇,哇……”突然我在奶奶的怀里就哭了。

  母亲慌忙就要去接过我。

  “哦,哦,哦。”奶奶一边用腿晃着我,冲母亲摆了摆手,让母亲坐下吃饭。说,“志强不哭哦,恁爹,恁娘,恁奶都搁这哩。”

  “哇,哇,哇……”那么小的我听不懂奶奶在说什么,仍旧是哭。

  “哦,哦,志强不哭啊,俺的大孙子不哭,喝汤。”奶奶用小勺子舀了一口汤放在嘴边吹了吹放在我嘴里。

  或许是我真的饿了,奶奶喂我喝了汤,我马上就不哭了,母亲看着奶奶怀中喝汤的我,笑了,然后拍了拍父亲的胳膊,父亲也跟着呵呵的乐。

  第二天,母亲还是只喝一点点,奶奶抱着我说:“春花啊,是不是病了。咋还是吃恁一小点啊?”

  母亲摇头了,使劲的摇了摇头。奶奶琢磨不清母亲什么意思,就看看父亲,父亲说:“她不饿。”

  母亲马上又笑了起来。

  父亲晚上睡觉打呼噜,母亲睡的很轻,几乎一夜没有睡,第二天早早就起来了,扫扫院子,给奶奶和父亲烧好洗脸水,就出去了。

  “春花,春花,青山,看见春花没有啊?”奶奶抱着我出来问在收拾柴禾的父亲。

  “没有啊,出去弄草去了吧。”

  “你出去找找去,这出去恁早得跑多远啊准备。”

  “中。”

父亲拎着铁锹和竹筐就出去了,奶奶抱着我回屋,一边哄着我一边给我穿棉袄。我的棉袄是百天的时候母亲用自己那件红碎花棉袄改的。其他的都是用父亲旧衣服改的。

  奶奶拄着拐棍,抱着我说:“志强哦,跟奶找恁娘去。”

  奶奶一咯吱我,我就笑,我一笑,奶奶也就乐了:“大孙子真好看。”

  在我们村后山的背面,奶奶远远就看见有个人影在那里蹲着,不知道在干什么。奶奶就走了上去问:“谁啊,弄啥咧。”

  这个人正是母亲,母亲站起来,转过身,看着奶奶和我,呵呵的笑着,嘴里不停的向外掉土。

  奶奶当时就哭了:“我的孩啊,你咋吃这个啊,观音土噎死人。”

  母亲还是呵呵的乐着,擦掉嘴上的土,伸过手来就要抱我。母亲一伸手,我也伸手让母亲抱,母亲抱着我看着奶奶笑着,扭脸就亲我脸一下。

  “孩啊,跟娘回家。”奶奶牵起母亲的胳膊就往回走。

  快晌午的时候,父亲回来了,挎着半筐不知道什么草:“娘,我回来了,春花回来没有啊?”

  “回来咧,搁堂屋抱着志强玩哩。”奶奶在灶屋煮汤呢。

  父亲走进灶屋,把竹筐里的草倒进水缸里,一边用手洗,一边扭头问奶奶:“娘,搁哪找着哩啊?”

  “后山,青山你过来。”奶奶往灶锅地下填了一把柴禾。

  “弄啥?”

  “咱叫春花走吧。”奶奶抹了一把眼泪说。

  “啥?”父亲惊了一下,“咋叫她走啊?”

  “你小声点,白叫她听见了,不好受。”

  “这两年旱的旱,涝的涝。白说粮食种子,连个粮食渣咱都没有啊。”

  “就因为这个就撵春花走?不中。”

  “青山,今个我抱着志强去找她,找着她,正搁后山吃观音土哩。”

  “咦,观音土,噎死人啊。”

  “那你说这几天她咋不吃饭啊,她是心疼咱几个,想叫咱多吃一口。”

  “那这几天她都吃观音土?”

  “谁知道啊,今个看着吃咧,还冲我笑咧,一笑,满嘴掉土渣子。娘心里不带劲啊。”

  “娘,恁白哭咧,明个我找找雪峰去,看还有吃的呗,先借点,以后有了还给他。”

  “借啥,雪峰他孩他妈都饿死了。”奶奶擦了擦眼泪,哭着说:“我还能活几天啊?春花是傻,对咱家不赖啊,她要是饿死了,志强咋弄唉?”

  “娘,你这都要撵春花啊,我咋弄啊?”父亲心里十分难受。

  “搁咱家,就这样下去,早晚得饿死,我活不了几天了。”

  “恁说啥哩,娘。”

  “叫她走吧,往县里走,弄不好还有吃哩啊。”奶奶掐灭柴禾,哭着说,“孩啊,娘对不住恁两口子啊。”

  “娘,恁白说咧,我一小会都给她送走。”

  “你白去,娘说,吃了晌午饭,得吃饱啊。”

  父亲从灶屋出来走到堂屋,眼圈有点红,母亲还是自顾自的抱着我玩,嘴里喊着:“强,强,强……”

  父亲扭头进了西屋。

  后来父亲说,那会看见母亲那样,想想奶奶说的话,在西屋自己偷摸哭,不敢出声。

  “青山,春花,吃饭啦。”

  “知道了。”父亲从西屋出来,扶起母亲说:“吃饭了。”

  母亲乐着摇了摇头,把我递给父亲,把父亲往外推。父亲很难受,就说:“多少吃点,肚子里热乎。”

  父亲抱着我,扶着母亲来到灶屋,奶奶已经盛好了饭。奶奶伸手就要抱我:“来,大孙子,上奶腿上。”我也伸手,奶奶顺势就把我抱在了腿上。

  “吃饭吧,坐下啊,春花。”奶奶让母亲坐下吃饭,“这碗是你哩。”奶奶把一碗满满的有很多草叶子的汤推到母亲面前,说:“吃吧,孩子。”

  母亲又推了回来,推给奶奶,然后说:“强,强……”

  奶奶忍住眼中的泪水,又推到母亲面前:“孩啊,吃吧,吃了这碗饭,恁就走吧。”

  母亲一下愣住了,委屈的看了看父亲,父亲眼中含着泪只顾喝汤,几乎把碗都要贴到脸上了。

父亲在流泪。

  奶奶接着说:“吃吧,吃饱了,就走吧,找个好人家,咱家穷,养不起,啊。”奶奶的泪珠还是掉下来了一两颗,赶紧用手擦掉。

  母亲见父亲没有应他,突然间哽咽着喊了一句:“青山……”

奶奶和父亲都愣住了。

  父亲放下碗筷,把母亲的碗端起来放到她手中,哽咽着说:“吃吧,啊,春花,吃饱了,就走吧。俺对不住你啦。”然后父亲把脸转向一边,勾着头,用双手捂着脸。

  母亲哭了,端起手中的碗站起来,把一大半草叶子和汤都扒拉到父亲碗里,嘴里轻轻发出嗯嗯的声音,流着泪用哀求的眼神看着奶奶。

  “恁吃啊,吃完了就走!”奶奶也转过脸去,咬着嘴唇,硬是生生的把眼泪咽了回去。

  “青山,强……青山,强……”母亲哭着喊着。慢慢的把碗送到嘴边,和着眼里的泪喝完了碗里那点汤。

  “你咋还不走啊?”奶奶转过身看见母亲还在那站着。

  “青山,强……青山,强……”母亲一直流着泪,用手拽了拽父亲,父亲甩开母亲的手,转个身,背对着母亲。

  “你走啊,你想饿死志强吗?”奶奶用拐棍使劲敲了敲地面。

  “哇,哇……”奶奶的大嗓门一下把我吓哭了。

  母亲看见我哭,想去抱我,被奶奶用拐棍一下打在了手上:“你走啊,走啊。”奶奶用拐棍打着母亲的腿弯向外挪。然后转过身去哄我:“志强不哭,志强不哭。”

  奶奶极力想忍住眼中的泪,但是在奶奶腿上坐着的我还感觉到奶奶的泪水流到了我脸上。

  母亲走了,出门的时候回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父亲和奶奶。

父亲说母亲在院墙外站了好久,就那样一直站着,好几次他都想把母亲拉进来,奶奶阻止了她,奶奶在屋里也哭成了泪人,我也跟着哭。母亲最后还是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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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娘(三)

母亲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奶奶就牵着她在村里溜达。奶奶见了村里的那些小媳妇们都打招呼。

“中啊,俺婶这肚子也大了,秀英奶奶,恁可真享福了。”爱玲嫂子依着一截土坯墙一边织毛衣一边跟奶奶说话。

“享福了。”奶奶的脸上乐开了花。

母亲仍是呵呵的乐着。

“是啊,秀英奶奶,啥时候生啊。”翠平嫂子走过来,拍了拍鞋上的雪。对奶奶说。

“呵呵。”奶奶也顾不上说话了,看着母亲就是一直的乐着。

“傻子,傻子。”

“哦,傻子,傻子。”

“哦,傻子,呵呵呵呵”一群三岁的小孩一边打雪仗一边笑话母亲。

“去,回家让恁妈打你。”奶奶拉着母亲就往回走,她也不生气,仍是笑着。

“军锋,小周,上村口玩去。“翠平嫂子轰走了那群孩子。

我很小的时候穿过两双草鞋,父亲说那是母亲怀孕的时候编的。我问父亲怎么编,父亲说当时母亲用手指着木头比划着让他用锯片锯出鞋底样子。父亲锯出了一家四口人的鞋底,足有五公分厚,我问怎么那么厚,父亲说草鞋是冬天穿踩雪地的,布鞋能踩雪吗?

父亲说母亲还让父亲给肚子中的我多距一副。然后母亲找到牛毛樱子(一种稻草,很长的穗,编在一起很结实,而且没有缝隙,是编草鞋用的材料。)找来锥子在木头鞋底上转圈钻了50个小眼,然后把樱子塞进去连成条,再然后就是一点一点的像渔网似的按照脚的形状来边草鞋。编好之后,脚底放一些麦秸秆,穿上很暖和。

母亲很熟练,三天就编好了五双草鞋。

父亲说,村里别人家也有编草鞋的,但是都没有母亲编的好,她编的草鞋穿在脚上很舒服,而且走雪地既不怕雪湿了鞋,也不怕像布鞋一样走在雪地里鞋底粘起厚厚的雪。

1959年夏天,大饥荒开始了,庄稼地里一点收成都没有。

奶奶靠着两个缸里的苞谷面维持大家的生计。这个时候母亲是最需要营养的。奶奶就用仅剩下的一点白面掺着苞谷面和成稀饭煮给母亲吃。

奶奶说等我出生后,就把牛杀了,给母亲和我吃。

有一天夜里,新房叔来敲门。父亲穿衣起来,打开门,把新房迎进屋。

“谁啊?”奶奶在东屋问。

“婶……”新房叔走进奶奶房间,哭着“扑通”一下跪在奶奶的床边,“婶,俺爹走了……”

“咋回事?”奶奶赶紧坐起来,“新房啊,你起来。”奶奶就赶紧穿衣服。

父亲在新房叔后面,就把他扶了起来:“新房,俺二大爷咋了?”

“青山哥,俺爹,俺爹他喝药了。”

“啊……”奶奶和父亲一下愣住了。这时就听见有人哭,父亲回头一看,不知母亲什么时候也起来走了过来。

这是父亲和奶奶第一次看到母亲有别的表情。

“春花,不哭啊。”奶奶走过扶着母亲,转身对新房说,“孩啊,别难受。”奶奶的泪已经流了下来。

“春花,你搁家,看家,我跟娘去看看。”父亲把母亲搀到西屋。

母亲第一次摇头。

“听话,啊,那场面你看了不合适。”

母亲又使劲摇了摇头。

“娘,春花要跟着去。”父亲边说就边往堂屋走。

“春花,不合适,你还大肚子呢。”

母亲摇了摇头,紧紧的拽着父亲的胳膊。奶奶说:“中,那就去吧,一会你别进屋。”

母亲呵呵的笑了。

父亲拿起那件军大衣给母亲穿上。跟奶奶和新房叔走出院子。

一行四人刚走到二爷家大门口,在院墙外就听见堂屋内的哭声。母亲紧紧抓住父亲的胳膊,父亲摸着她的手轻轻拍了拍,她就那样对父亲笑着。

院子里地面上铺着一张很大的塑料布,正中间搭建着一顶灵棚,用竹竿编好四条腿和棚上的支架,然后用黑布整体幔下来。灵棚中间是一张八仙桌,上面摆着二爷的供品,那年月没有吃的,就从后山上摘了些野菜和一些能吃的草摆在碗里。八仙桌后面有两个纸人,老辈说这是到下面伺候二爷的。

纸人背对着堂屋门口。

奶奶和父亲绕过灵棚走到堂屋门口,灵芝姑(二爷的女儿)和秋叶婶(新房叔的媳妇)搂着二蛋(我的哥哥,新房叔的儿子。)跪在二爷的棺材前烧纸,二爷的遗像就放在棺材的前面。

“爹啊,恁咋就走了啊。”灵芝姑一边哭一边往老盆里塞着烧纸。

“哥啊,恁咋走了,咋回事啊?妮。”奶奶扑通就跪在二爷的遗像前哭了起来。

“婶啊,俺爹是喝药走的啊。”

“哥啊,恁咋那想不开啊,撇下孩子孙子咋办啊。”奶奶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婶啊,家里没吃滴,俺爹不想拖累俺们啊。”

“哥啊,恁咋那想不开啊……”

“呜呜呜……”几个女人就那样撕心裂肺的哭着。

父亲拉着母亲跪下,给二爷磕头。父亲拉母亲跪的时候,她呵呵的笑着往后躲,父亲说:“春花,给二大爷磕个头吧。”

父亲拉着她跪下,她看着父亲磕头,她也学着磕头。磕完头,新房叔把父亲和母亲扶起来,父亲坐在一边和新房叔说话,母亲就紧挨着父亲坐下。

邻居们基本都到齐了,忙着整理灵棚,收拾灶屋和院子。

父亲卷了个烟卷递给新房叔:“新房,俺二大爷咋回事啊。”

“哎……,白提了,我跟秋叶上后山摘草去了,哪知道这事啊。”

“那咋能喝药啊。”

“谁知道老头咋想不开啊,前几天还说棺材时间长了,没有柴禾就劈了烧锅。”

“喝的啥药啊?”

“能有啥,敌敌畏。二蛋上后山找我去了,说他也喝药了。俺两口子就赶紧跑,到家就中了,恁二大爷都咽气了,脚底下有个“敌敌畏”空瓶子。新房叔使劲吸了一口烟,“也怪了,这老头从哪把这药翻出来了,我都藏地窖里了。”

“中了,你也白难受了。二大爷走了,恁还有一家人得活啊。”

“你说,恁二大爷,这不是更难受吗!”新房叔难受的摇了摇头,“婶啊,白哭咧,再哭他不也听不见了吗?你再哭出来个病咋弄啊,起来吧。”走过把奶奶搀起来。

母亲扶着父亲的胳膊,脸上没有了表情,但是有泪水从脸上流下来,父亲给她擦了泪水。

父亲心里也难受,二爷说喝药就喝药了,就是为了给家里省口吃食。这往后就得新房叔管这个家了。

奶奶就留在了二爷家里帮忙扯孝布,缝孝帽,晚上就给二爷守灵,父亲带着母亲回家休息。

父亲说,二爷出殡的时候已经很不错了,至少他还有口棺材板,那几年饿死的,病死的都没有棺材板,家里人弄张凉席一裹,找几个人在自家地里挖个坑就算埋了。有的压根就没有家人了,也没有人收拾,后来父亲听说还有人吃人的事。

出殡的那天,父亲戴着孝帽扎着孝布从里屋出来,拿出一块孝布蒙在母亲的头上,跟着十一点多,挖墓的十多人回来了,吃了几口菜和一些麸子饼,然后就戴上孝帽把二爷的棺材从堂屋里抬出来。捆在两根很粗的椽木上,然后用绳捆好,搭起撬棒就抬在肩上就准备走。

抬重的是八个人,都是村里结过婚的汉子,一头四个,还有八个是替换,轮换着抬。村里凡是比二爷辈小的女人都蒙上孝布,比二爷辈分小的男人都戴上孝帽,直系亲属就戴上孝帽然后扎上孝布。

“嗙……”新房叔摔碎了二爷的老盆,然后抱着二爷的遗像领着大家伙往墓地走去。

“起重……”喊重的人喊了一句,抬我二爷的那些汉子抬起腰,手搭肩跟着新房叔走。

母亲跟在父亲身边,一路听着上亲人的哭泣声,她也在哭,但是哭着哭着就笑了,然后继续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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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娘(二)

母亲真的很漂亮。

父亲说,奶奶看到母亲漂亮的脸蛋时,哭了,泪流的满脸都是,最后哭的一把鼻子一把泪的。第二天左邻右舍来看母亲的时候还说我奶奶,这么好的事头天晚上哭啥啊。奶奶当时又是一顿哭泣。

奶奶让她和自己躺一个被窝,父亲当晚还睡在牛棚。

第二天一早母亲早早就起来了,去院子里抱柴禾去灶屋帮助奶奶烧锅。奶奶让父亲把西屋收拾干净,说回头事成了让母亲和父亲睡到西屋里,不能再睡到牛棚。

母亲一直对着奶奶笑,呵呵的笑。

奶奶满意的笑着,说:“好孩子,吃饭吧。”

   “呵呵,呵呵。”母亲仍是冲奶奶笑着。

奶奶也冲她笑着,给她拿馍,夹咸菜(自己家腌的萝卜条子),她呵呵的笑着给父亲夹菜,看到父亲喝完一碗稀饭,就赶紧站起来夺过碗就去盛饭。

父亲说,母亲去灶台盛饭的时候,奶奶看着她又流泪了。后来奶奶告诉父亲,咱家屈了她了。

吃完早饭,母亲就赶紧收拾碗筷,刷碗刷锅。然后学着父亲的样子抓着稻草塞到牛槽里,然后从旁边的桶里舀点水,从袋子里舀点料出来,在牛槽里拌着稻草。

父亲说:“我来,你歇着吧。”

    母亲仍旧是笑呵呵的看着父亲。

   “去吧,歇着去吧。”父亲笑了笑。

她仍是在父亲后面跟着,父亲做什么她都去帮忙。邻近晌午的时候,院子里已经被两人收拾干净了。

这时候院子里来了好多人,按辈分是我们村我应该叫婶和嫂子的。基本上都来了。热热闹闹就进了院子。母亲吓得赶紧跑回屋里,躲在奶奶的房间。

   “秀英婶子。”

   “秀英奶奶。”

   “哎。”奶奶擦着手从灶屋走了出来,“咋这么闲啊,你们都来了。”

   “来看看我嫂子啊,这回俺青山哥带劲了吧。”许朵(按辈分,我叫婶子)

   “搁哪儿咧,青山大,领出来看看啊。清早上搁俺家院子就看见俩人了。”李二英(按辈分,我叫嫂子)

众人七嘴八舌的应和着。

   “青山,人呢。”

   “进屋了。”

   “他兄弟媳妇,都进屋啊。”奶奶笑呵呵的张罗着大家进屋。

   “俺就是看一眼,给恁做晌午饭来了。”二英嫂子说。

   “青山,叫出来吧。”奶奶说。

父亲把母亲从东屋里领出来,她的衣服被奶奶洗了,穿着奶奶的棉袄有些不协调,但依旧是很好看。

父亲说:“别怕,这是咱村里的,来帮着做饭的。”

母亲像是听懂了,又像是没有听懂,就呵呵的乐着。

   “好看,中,秀英婶子,这会你享福了啊。”朵婶说。

   “是啊,享福了啊。”奶奶很高兴。

   “就是这,好像有点问题。”朵婶转过身指着自己的头小声的给奶奶说。

   “那也是俺家青山屈了人家啊。”奶奶的声音很低。

   “做饭去,做饭去。”

众人张罗着做饭,母亲也笑呵呵的去帮忙,当我这些婶子嫂子逗她的时候,她仍是呵呵的乐着。

晌午饭做好了,他们就都散了。

后来,我第一次从县里回来的时候问父亲当年给我讲这段是什么意思,父亲说,在我们村,如果有人要是娶媳妇了,媳妇到家的当天,是要摆席的。如果家里没有钱,是贱年(收成不好)呢,媳妇到家的时候,村里已经过门的那些小媳妇们都要从自己家拿点东西到这家庆贺,并帮助他们做好晌午饭,这就是承认他们已经结为夫妻了,吃到席了。我还笑着说父亲,那这样就算承认你和母亲了?

父亲说,当天下午奶奶领着他俩到雪峰家,找到雪峰的爹——志良,村里当官的,让他给写个证明。写证明的时候由于不知道母亲的名字,奶奶就让志良帮着取个名字,好听的。志良想了半天说,夜黑来的,春天这是,后山的桃花快开了,要不就叫春花吧。

父亲说,奶奶很高兴,拉着母亲的手说,春花,以后啊,你叫春花是我的好儿媳妇。母亲仍是呵呵的乐。

父亲和母亲就这样就算结婚了,住进了西屋里。

母亲很孝顺,整天忙着干活,洗衣服,做饭。

奶奶对她真的不错,婆媳之间相处的很好。

但是母亲仍旧只会叫父亲的名字,仍是笑呵呵的乐着。

1958冬天,母亲怀孕了,最开心的是奶奶。奶奶不让她做太多的活,甚至是不让她干活,洗衣做饭等,奶奶几乎全包了。就是让她好好养身子。

这天晚上,外面下着雪,母亲早早躺下了,奶奶让父亲提前暖好的被窝,怕她冷着。

奶奶告诉父亲:“你们结婚后我一直想着抱孙子,逢初一十五我都烧香。”

   “娘,你咋那老迷信呢。”父亲卷起一根烟杆,点着。

   “就你好,有文化,还不是回来种地,还不如你爹呢。”奶奶有些不高兴。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哎,我也说不清楚咧。”

   “说不清楚就不说了,给恁爹烧香去,告诉老头子,让他知道他要当爷爷了。”

父亲点着三根香,插在爷爷灵位前的香炉里,跪在地上说:“爹,春花怀孕了,恁要抱孙子了,恁要当爷爷了。”

父亲在爷爷的灵位前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

奶奶在一边偷偷的抹眼泪。

   “娘,恁咋又哭咧。”

奶奶没有回答父亲,而是自顾自的说:“你个死老头子,你咋就走这么早,春花怀孕了,你没福气啊。”

顿了顿奶奶又说:“老头子,你得保佑春花好好的啊,生个大胖小子。”

我记得父亲在家教我念书的时候我问父亲爷爷是怎么去世的,父亲说的很简单,就说爷爷是民兵连连长,训练的时候,一个民兵把拉了弦的手榴弹扔到了头上方,结果掉在身边了,爷爷看到后,扑倒那个民兵身上,把他扑倒,护着他,爷爷就牺牲了,那个民兵只是受了点伤。

我问父亲:“爹,俺爷打过仗吗?”

父亲说,他小,不知道,记住的有一次,大年初一,鬼子兵从我们镇的西城门攻进来,爷爷跟另外两个村民迎接鬼子进村,因为鬼子给咱发粮食。后来鬼子开坦克来把城门炸了,爷爷对鬼子“有功”,被共产党的八路军处死了。

再后来记得有几次清明的时候学校老师偷偷组织去给爷爷那几座坟扫过墓。

现在还在。

我问爹,爷爷迎接鬼子进村,那是汉奸咧,为啥学校还要给他们扫墓?

父亲说,学校老师都是那个村的,当年要不是鬼子发粮,他们祖辈就都饿死了。

我似懂非懂的了解了爷爷的事情。

因为我对爷爷完全没有印象。所有的印象只存在于爷爷的遗像内。

第二天上午,奶奶把父亲从西屋叫出来,说:“青山啊,你拿票去多换点苞谷面。”

   “换恁多弄啥啊?”

   “这不今年收成不好吗?春花现在大着肚子,多换点咱存起来。”

   “好吧。”

父亲到合作社去换苞谷面,雪峰就问他:“换多少?”

   “200斤。”

雪峰吃了一惊:“换恁多?”

   “这不春花怀孕了吗?恁奶,说给春花多做点好吃地。”

   “白面要不?”雪峰问父亲。

   “嗯,来十斤白面。”

   “中。”

父亲拉着架子车回家,母亲看见后慌忙上去要帮忙推车。父亲笑了笑:“你别动,回屋里歇着吧。”

   “青山。”母亲叫了一声父亲的名字,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父亲愣住了,没想到这个傻婆娘竟然喊出了自己的名字。

   “去吧,回屋吧,我拉得动。”

   “娘,我换回来了。”父亲前后搬了三袋子苞谷面进灶屋,倒进奶奶早就准备好的缸里。

   “中,用塑料布盖着。”奶奶拿过一块塑料布蒙在缸沿上,然后盖上缸盖。

   “娘,你看这个。”父亲拿出白面递给奶奶,母亲在灶台前一边往里塞柴禾一边冲他们笑。

   “中,给春花他娘俩留着。”奶奶转过头,“春花,给嫩娘俩做好吃的,中不。”

母亲依旧是呵呵的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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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娘(一)

我在梦中曾多次回到那个地方。那里是我的故乡,我每年都回去两次,去给我的母亲上坟,再回家看看年迈的父亲。

父亲总是拄着拐杖坐在门口的土坷垃堆上对着村口望。

每次望见我出现,父亲都是激动的站起来,一路小跑到我跟前,从自行车梁上抱下春停,说:“妮啊,想爷不?”

每次见面都是这句话,每次抱着春停的手势也越来越紧。

春婷确实很想爷爷,每次总回答说:“嗯,想俺爷咧。”然后亲一下父亲的脸。

然后爸笑嘻嘻的说:“中,好妮,爷爷给你弄糖茶荷包蛋去。”然后就抱着春婷步子一颤一颤的进院里。在我记忆中,我上初中后,家中凡是来客了家里才舍得和点白面蒸点面条,然后沏碗糖茶。再后来就是在糖茶里面放俩煮好的鸡蛋。

我对爸说:“爹,跟我去县里吧,近,你啥时候想回来,我啥时候都送恁回来。”

父亲看着院子中的两颗大槐树说:“老了,就不愿意动活了。树叶总得落到树根底下。万一老了回不来咋办啊。”

父亲又说:“恁娘也搁家呢,我不能撇下她。”

我走进屋看着妈的灵位,我管不住自己的泪水往下流。

我离开家好几年了,但是对家里的印象一点没变。

一排排的砖瓦房子,东西两间屋子中间夹着一间堂屋,对着的左边是灶屋,右边是厕所,挨着厕所有一口水井。然后被院墙包起来。

有些人家还是土坯墙,房顶上长着一些杂草,风一吹就随风摇头。大门在那个年代基本上都是木栅栏,院墙是用泥巴垒起来的,等再大点了,我就能扒着院墙踮着脚看见院子里纺绳的奶奶。

在还没有我的那个年代,某一天晚上,奶奶正点着煤油灯在灶屋做饭,我的父亲在牛棚里喂牛。

奶奶和好玉米糊糊,掀开锅盖,把篦子上热透的玉米饼子拿出来放在馍筐里,冲外面喊我父亲:“青山啊,喝汤了。”

“娘,你先喝吧,料不够了,我上村头俺二大爷家借点去,明个去雪峰打面房拿麸子换点,回来还给他。”

“青山,白弄了,喝汤吧,一小会凉了,天冷。”

“中,那我明个去雪峰那换去。”

“顺便去买点苞谷面,缸里没有了。”

“中。”

小的时候我还见过那种粮票:红色的,很小,上面有合作社的章,还印着‘河南省流动粮票’中间写着‘一市斤二两’‘六两’或别的多少两。

后来再长大些就没有再见到了。

吃完晚饭,父亲收拾牛棚,收拾完就在牛棚里躺下了。

说是牛棚,就是在我家院子东口挨着西屋的旁边用泥巴和草砌起来的一间小房子,往里一点是牛槽,牛就拴在牛槽后面,父亲就在牛槽前面靠门口的地方支一张床,晚上看牛。这时候新房跑过来说:“青山哥,白收拾了,走跟我出去。”

“弄啥去啊?”

“你跟我走吧。”

父亲有点莫名其妙的跟着新房走了出去:“娘,恁先睡吧,我出去会。”

“早点回来啊。”

“中。”外面有点冷,父亲把部队复员时发的那件大衣披在身上,跟新房走了出去。

新房是我二爷家的儿子,跟我父亲关系很好,那个时候家里穷,新房叔的亲事是换亲。庄稼收成不好,但那是农民唯一的收成。一年到头,眼巴巴的就看着两季的收成。我家里人少,地也少。农忙季节,割麦秋收时候父亲忙完自己家里的然后就去帮二爷。我那个婶婶就忙前忙后张罗着做饭,把玉米馍,稀饭送到地里给他们吃。

“新房,弄啥去啊?俺二大爷咧。”出了院子,父亲拉住新房叔问。

“俺爹睡了。青山哥,问你个事。”

“啥事?”

“你今年也三十了吧。”

“嗯,咋咧?”

“想找媳妇呗?”

“弄啥?黑了你叫我出来就说这个?”

“嗯,你看。”新房叔从黑影中拉过来一个女人。双手握在一起不停的搓着手,浑身有点发抖的样子。

“她是谁啊?”

“我哪知道啊,喝了汤我说过来找你呠会,从俺家院子出来,我就看见这个女的往前走,没见过,我估摸着是谁走亲戚咧。”

“瞎胡扯,哪有黑了走亲戚的。”

“你听我说完,我就从后面跟着,我心里想着跟着看着呗,万一从前面过来再出来个啥人。她一直走到你家门口,就停住咧,我走过来看看,还不赖,想着你没有老婆子,就上你牛棚找你去了。”

“你咋恁会编啊。”父亲不信。

“你看看。”新房叔双手一摊,说,“真咧,你看你老实巴交的吧,三脚踹不出个屁来。真实地,到您家门口了,领回去呗。”

“好像她有点冷。”父亲脱下大衣给眼前的女人披上。

“那我走了,青山哥。”新房叔扭脸就走了。

父亲扶着这个女人往院里走去。

这个女人就是我的母亲,这些都是听我父亲在我记事后告诉我的,我问咋那么早告诉我啊,父亲说,你小时候天天哭着喊娘,恁奶哄着你也是一边哄一边吧嗒吧嗒掉眼泪。你上学时候您娘又回来了。我说嗯,那时候小,就知道人家的小孩笑话我,我又不喊娘了。

父亲走到院子里,张嘴就喊:“娘。”

“唉。”

“点灯。”

奶奶点着煤油灯,穿上衣服提着煤油灯来到堂屋:“这是谁哎?”

“我不知道。新房说哩她自己走过来的。”

“新房咧。”

“回家了。”

母亲穿着父亲的大衣,偎在父亲跟前,像是受惊的小鸟。当时脸上有些脏,头上有些稻草,头发蓬松着。奶奶伸手去摘母亲头上的稻草,发现母亲长相还算不错,母亲吓得往父亲身后站。

父亲轻轻的拍了拍母亲的胳膊:“别怕,这是俺娘。”

母亲战战兢兢的走出来,拽住父亲的胳膊,傻傻地望着奶奶。

奶奶笑了,流着泪对着爷爷的灵位说:“他爹啊,你可以踏实了。青山有媳妇了,青山有媳妇了。”

然后奶奶又冲外面黑漆漆的夜空说:“谢谢老天爷,谢谢老天爷。”

“娘,恁说啥咧。”父亲轻轻的拉了一把奶奶的胳膊。

“这是祖坟冒烟,你爹给你积德了啊。”奶奶笑着把脸伸到母亲面前,“孩啊,你叫啥?”

母亲愣愣的看着奶奶,大眼睛一眨一眨的。

奶奶又问:“恁从哪来的啊?”

母亲仍是看着傻傻的看着奶奶不说话。

奶奶对父亲说:“不会是个傻子吧。”

“娘……”

“既然今黑进了咱王家门,不管咋样就是咱王家媳妇了,恁娘不会亏她的。”

“娘,万一她是迷路了呢。明个得送回家。”

“你。”奶奶指了指母亲,“愿意当他媳妇不?”又用手指了指父亲。

“嘿嘿嘿”没想到这个傻女人出声了,摇头晃脑。

“中,中。青山,烧点水去,给她洗洗脸,洗洗头。”奶奶扶着母亲坐在长条椅上。帮她脱去大衣。

“中,我烧水去。”

“锅里有馍,热一下,打点稀饭再,估计没吃饭呢,白饿坏了。”

“中。”

脱掉大衣,母亲里面穿着一个红色的小碎花棉袄,像是新的,但上面却有很多泥巴。

父亲把热水端到屋里,奶奶为母亲洗了洗头和脸,又找出自己的棉袄给她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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